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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虚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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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写着名字和监区编号的信封被取走后,我心里那根微微绷紧的弦似乎松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虚脱。
像完成了一件耗尽全部心力的、遥远而无关紧要的事,剩下的,便只是等待身体这艘破船缓慢沉没的过程。
疼痛和虚弱日益加剧,像潮水,一波比一波更高,退去时留下的空隙则越来越短。
进食变成一种酷刑,流质食物也常常引发剧烈的呕吐,胃部如同一个被反复揉捏又装满酸液的破口袋。
睡眠支离破碎,常在窒息般的恶心感或尖锐的绞痛中惊醒,冷汗涔涔,只能蜷缩着,无声地对抗着体内的风暴。
李医生来的更勤了。他的表情依旧缺乏温度,但检查的动作却愈发简洁迅捷,仿佛不忍在那具正在加速崩坏的身体上过多停留。
止痛药的剂量在谨慎地增加,但效果如同试图用沙袋阻挡海啸,短暂地隔开一波巨浪,下一波又以更凶猛的气势扑来。
他没有再提那个哮喘少年的事,我也没有问。那短暂的、出于某种冲动或怜悯的干预,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沉下去,便再无回音。
它属于外面那个正在运转的、我早已脱离的世界。
放风于我而言已成奢望。
大多数时间,我只能躺在囚室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口令声、脚步声,感受着时间透过那扇高窗,在天花板上缓慢移动的光斑来计量。
狱警老陈巡视时,沉默停留的时间更长了。有时他会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弥漫在这狭小空间里的痛苦和死寂。
有时,他会极其笨拙地放下一点东西——一小瓶额外的饮用水,几片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或许是他自己带来的吧,然后几乎是仓促地转身离开。
他的关怀像他的性格一样,坚硬、粗糙,却有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屠夫通过其他囚犯偷偷塞进来一个东西——一个用废旧棉布和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软木塞做的、简陋的暖水袋。
没有字条,没有任何说明。
东西很旧,甚至有点脏,但在某个冷得浑身发抖、胃部痉挛的深夜,将它灌上一点热水,小心翼翼地省下饮用水。
捂在腹部时,那一点可怜的、短暂的温暖,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就连589,也再次找到了传递信息的方式。一次例行检查后,我在送回的空药盒底下,发现了一张揉得极皱的小纸片,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一个简单的食疗方子,大概是针对呕吐后胃气虚弱的,材料都是监狱里绝对搞不到的东西。
字迹潦草,像是一个仓促而绝望的玩笑,却又透着一种古怪的、属于他的那份扭曲的“尽力”。
这些微不足道的、来自灰色地带的好意,并未减轻我身体的痛苦,却像一点点微弱的光,照亮了我正在滑向的、最后的黑暗之路两旁的石壁,让我看清,我并非完全孤独地坠落。
苏蔓的信成了我与外界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连接。
她的文字变得更加絮叨,充满了基金的日常琐碎——遇到了哪些困难,第一个受助孩子的情况,工作的繁琐……她像是在对我进行一种事无巨细的汇报,又像是在通过这种喋喋不休的叙述,强行将她所感受到的“生”的气息,注入我这间弥漫着死气的囚室。
在一封信的末尾,她写道:“……那个哮喘少年的药,已经通过特殊渠道送进去了。李医生帮忙确认收到了。孩子让我谢谢你……晨竹,你看,你做了好事……”
字迹在这里被水渍模糊了一大片。
我反复看着那几行字,手指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
药,送到了。孩子,谢谢我。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喉咙,酸涩得厉害。那并非喜悦,也非欣慰,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尖锐痛楚的平静。
我那满是罪孽的双手,间接地,竟也做了一件……可以被称之为“好”的事?
这感觉太陌生,太不真实。
像是一个沉重的、讽刺的玩笑。
但我没有力气去深究这其中荒谬的意味。只是将那封信仔细地折好,和哥哥的笔记本放在一起,放在那个暗红色的木盒旁边。
它们在一起——哥哥绝望的爱,苏蔓痛苦的救赎,我那微不足道、却最终指向了“生”的干预——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疼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汹涌。这一次,伴随着一种熟悉的、却更为猛烈的恶心感。
我猛地扑到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带着血丝的黏液和灼烧般的胆汁。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我仿佛看到哥哥就站在不远处,穿着我们逃离那晚的单薄衣衫,身影有些模糊,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
但我似乎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正在崩解的灵魂感受到的。
他说: “八两,不怕。”
“哥在。”
剧烈的痛苦和这虚幻的影像交织在一起,将我彻底吞没。
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但在那绝对的黑暗降临之前,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里,浮现的却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温柔的悲伤。
哥。你终于…… 来接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