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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长夜思忆·淬炼 ...

  •   北地的寒风一日紧过一日,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茅屋的每一条缝隙,带走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土炕冰冷坚硬,即使铺上了所有能找到的干草和破布,依旧难以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寒气。夜晚变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村民们早已不敢再轻易进山,溪边也鲜见人影。储存的那点可怜的野菜、草根和偶尔幸运摸到的鱼虾很快消耗殆尽。饥饿,这个最原始的恶魔,开始更加狰狞地露出獠牙。

      每日的饭食,已经不能称之为糊糊,而是几乎透明的、带着野菜涩味的清汤。姑母每次将那少得可怜的黍米粒优先撒入我的碗底,自己则只喝那点清汤。我看着她在灶台旁佝偻着背,偷偷吞咽口水的侧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手中的破碗重逾千斤。

      我将碗里的“饭”拨了一大半回锅里。
      “姑母,我吃不下那么多。”我哑声说,避开她讶异而复杂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浑浊的眼里有水光闪动。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胃袋,带来阵阵虚弱的灼烧感和头晕目眩。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粗布衣服变得空荡,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每一次起身,眼前都会发黑,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站稳。

      但比身体的饥饿更磨人的,是那种无所事事的蛰伏和等待。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循环:在寒冷和饥饿中醒来,喝下清汤般的早饭,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努力寻找些微不足道的活计来打发时间,在更深的寒冷和饥饿中蜷缩着睡去。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色的漫长。

      而在这种极致的寂静和匮乏中,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那些血与火的画面,那些逝去的面容和声音,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在每一个清醒或昏沉的瞬间,凶猛地扑上来,撕扯着我的神经。

      尤其是在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寒夜里。

      当油灯熄灭,姑母沉重的呼吸声在土炕另一头响起,整个天地间便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北风,以及我自己清晰得可怕的心跳声。寒冷让思维变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残忍。

      我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云渊城最后一个春天的暖阳,想起宫中那株开得绚烂的西府海棠,想起母后温柔含笑的眼睛,想起明暇试穿婚服料子时脸颊飞起的红晕,想起舅舅考校我功课时严肃却隐含期许的目光……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和美好,如今回想起来,竟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水晶,清晰无比,却又遥不可及,带来的是更加尖锐刺骨的疼痛。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

      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喊杀,父皇浴血挺立的身影,母后决然饮鸩的从容,明暇坠落时那抹刺目的鹅黄,舅舅颈间喷涌的鲜血,顾七被狄兵淹没的背影,史馆内横七竖八的青衫遗体,还有云渊城内无数百姓绝望的哭嚎和狄兵猖狂的狞笑……

      这些画面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遍遍在我脑中轮回上演。每一次重现,都像是将尚未愈合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撒上盐粒,再放在寒风中冷冻。

      痛苦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境。我会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和痛哭。身体在冰冷的被褥下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无法宣泄、无法排遣的极致悲恸和恨意。

      有时,我会在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仿佛再次置身于那片血火地狱。醒来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寒风如同冤魂般呜咽。

      那种孤独和绝望,足以将人逼疯。

      我紧紧攥着贴身藏着的半枚香囊和龙纹玉佩,它们是连接我与过去的唯一实物,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背负着什么。可有时,它们也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六个字,在和平富足的年代,是雄心壮志;在亡国灭种的当下,是血海深仇;而在这饥寒交迫、漫长无望的蛰伏中,却更像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诅咒和枷锁。

      希望在哪里?光复的资本在哪里?凭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自身温饱都无法解决的亡国太子?凭这个只剩下老弱妇孺、在狄兵铁蹄下瑟瑟发抖的小山村?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淤泥,在每一个深夜里将我吞没。我甚至开始恐惧入睡,恐惧那无法控制的梦境和醒来后更加清晰的痛苦。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往赵五的瓜棚跑。照顾他换药、聊天,成了我对抗那无边黑暗和内心煎熬的唯一方式。至少,在那里,有另一个同样背负着血仇的人,有关于战斗和复仇的、哪怕只是纸上谈兵的讨论,能让我暂时逃离那噬心的回忆和自我拷问。

      赵五的伤势在缓慢好转,虽然依旧无法站立,但气色好了不少,眼神中的锐气和属于军人的那股硬气也恢复了许多。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状态不对,在一次换药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

      “拾恩小哥,心里憋得难受,是吧?”

      我正低头捣药的手猛地一顿,没有抬头。

      他叹了口气,望着瓜棚顶漏下的些许天光,自顾自说了下去:“刚逃出来那会儿,我也一样。闭上眼,就是弟兄们死前的样子,就是城破那天的火光和血……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回去,哪怕拼个粉身碎骨……可这条残命,偏偏又捡回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剧痛后的沙哑:“活着,比死难多了。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就得受着这没日没夜的煎熬,就得记住那些该记住的,恨那些该恨的……就得把这口气,这团火,死死摁在心里,不能让它灭了,也不能让它把自己烧没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脸上纵横的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却又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赵大哥……”我声音干涩。

      “小哥,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干啥的,为啥懂这些,为啥心肠好又……不像普通乡下娃。”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却并无逼迫之意,“但这世道,谁心里没点苦没点恨?憋着!都得憋着!把这苦这恨,嚼碎了,咽下去,化成骨头里的力气!”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那条伤腿,疼得龇牙咧嘴,却低吼道:“就像老子这条腿!废了!疼!可只要还没烂掉,就得想着有一天还能站起来,还能踩在北狄狗的身上!”

      他的话,像粗糙的磨刀石,狠狠刮过我的心。是啊,痛苦和回忆,不应该是沉沦的泥沼,而应该是淬炼的火焰。父皇母后、明暇舅舅、顾七和无数将士百姓,他们的死,不是为了让我在悲痛中自我毁灭的!

      我必须承受住这份淬炼。

      将痛苦嚼碎,咽下,化为恨。
      将恨意深埋,沉淀,铸成钢。
      将悲伤压抑,凝结,化作冰。

      然后,等待着,隐忍着,在这漫漫长夜里,打磨自己,积蓄力量,直到那冰与火碰撞出撕裂黑暗的光芒的那一天。

      从瓜棚回来那晚,我再次被噩梦惊醒。但这一次,我没有任由自己被黑暗和痛苦吞噬。我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在冰冷的黑暗中,摸索着拿出那半枚香囊和龙纹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冷静。

      我开始在脑中,一遍遍回忆舅舅教授过的史书篇章,回忆太傅讲解过的兵法谋略,回忆老御医说过的药草特性,甚至回忆宫廷礼仪、诗词歌赋……所有我曾学过的东西,无论当时觉得有用无用,此刻都成了我与过去连接的纽带,成了我对抗虚无和绝望的武器。

      我将它们反复咀嚼,试图从中寻找出或许能用于未来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启示。

      我也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村子,观察村民的言行,思考他们的恐惧和需求,思考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法则,思考……如何才能将散沙般的力量,一点点凝聚起来。

      长夜依旧漫漫,寒风依旧刺骨,饥饿依旧如影随形。

      但我的心境,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那蚀骨的悲痛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所覆盖和压制。如同被反复捶打淬火的铁胚,虽然遍布伤痕,却正在变得更加坚韧。

      我知道,这场淬炼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但我不再恐惧黑夜,不再逃避回忆。

      我将它们视为磨刀石,一遍遍,打磨着名为“李拾恩”的这把剑,等待着出鞘的那一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握着冰冷的信物,望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无声地默念: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一次,声音里不再仅仅是痛苦和绝望,更添了一丝历经淬炼后的、冰冷的铁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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