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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白山 ...

  •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人的脸照得惨白。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膜,糊在口鼻处。

      爷爷躺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又慢又重,拉着风箱似的。机器上的数字跳得人心慌。

      钱像扔进无底洞,连个回音都没有。我记得他枯瘦的手抓住我,指甲泛着青紫色,眼睛望着虚空,嘴里反复念叨:“要敬神……有神明的……有福报……”

      我把他的手塞回被子,别开脸。窗外是城市的钢铁森林,冰冷,坚固,符合一切物理定律。

      我的世界是唯物主义的,清晰得像解剖刀下的肌理。

      神明?那是爷爷那辈人精神上的安慰剂,是古老而无效的乞怜。

      可当主治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出“我们尽力了”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是我构建了二十多年的、坚不可摧的世界观。

      走出办公室,我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窗,外面是灰蒙蒙的天。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所有医生都摇头,爷爷抱着我一步一磕头走上长白山。

      后来我好了。爷爷说,是山神救的。

      荒谬。

      但那一刻,我的腿带着我,走向了火车站。

      奔向那片我内心深处始终拒绝相信的白。

      长白山的雪白得刺眼,空气冷冽干净,吸进肺里像含着刀片。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来自童年记忆里的、模糊的朝拜路线。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尽力了”的交代,好让日后不那么愧疚。

      然后,他就出现了。

      祁准秋。他不像我想象中任何神祇的模样。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威严法相。他穿着素色的宽大衣袍,站在雪松之下,安静得像山体的一部分。他的眼睛看过来,里面是长白山万古的沉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枯寂。

      “你想救他?”他问。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留在我身边。直到最后。”他说。

      交易。一场赤裸裸的交易。我用我的自由,换爷爷的生命。

      很公平。甚至比我预想的、需要焚香叩拜、奉献祭品的迷信仪式更“公平”一些。

      我同意了,心里那块大石落了地,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看,原来神明也做交易。和凡人没什么不同。

      我住了下来。他的居所简单得近乎贫瘠。

      他开始问很多问题。关于电视,关于手机,关于飞机,关于城市里的一切。那些问题天真得近乎幼稚,出自一个“神明”之口,显得格外怪异。

      我解答着,像完成一项任务,耐心下面藏着不易察觉的敷衍。他似乎察觉不到,总是听得很认真。

      然后,他总会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每次听到这句,我心底那点微妙的、属于无神论者的优越感就会浮起来。看,神明也缺爱,需要凡人口头上那点廉价的供奉。

      我熟练地笑,用哄小孩的语气:“喜欢。喜欢。”

      他眼底会泛起很浅的满足,像雪地上投下的一小片暖光。

      很好骗。我想。

      爷爷的情况果然一天天好起来。电话里,护士的声音都带着惊喜。我心头的阴霾被驱散大半,甚至对祁准秋生出些真实的感激。

      只是他似乎越来越容易疲倦,时常靠着窗就能睡去,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我问过他,他只说没事,山神都是这样的。我便没有深究。神嘛,总会有点不一样。

      直到那天,他用一种近乎笨拙的郑重,磕磕绊绊地,向我表白了。

      我看着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期待,还有深藏其下的、积年累月的孤寂。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脑子一热,点下了头。

      他吻了我。嘴唇冰凉,气息却滚烫,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颤抖,生涩又虔诚。

      我闭上眼,任由那片冰冷的唇贴着我的。心里那片坚硬的冻土,在那一刻,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后来的日子,像是偷来的。我甚至开始习惯这种陪伴,习惯他清冷的气息和好奇的眼神,习惯他时不时孩子气的提问和依赖。

      我开始真的喜欢看他得到答案后微微亮起的眼睛,喜欢他安静睡在我身旁的样子。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直到交易约定的“最后”。

      可他睡着了。在那个寻常午后,怎么叫都叫不醒。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冲进风雪里,对着空旷的山谷嘶喊,用尽我能想到的所有祈求和许诺。我甚至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那一刻,我不是无神论者,我只是一个害怕失去的可怜虫。

      有声音告诉我真相。关于长白山的衰亡,关于他力量的枯竭,关于救我爷爷耗费的是他最后的本源。神从不毁诺。

      爷爷安详地走了。没有痛苦。神兑现了承诺。

      祁准秋在那天短暂地醒了过来。他看着我,眼神虚弱却清澈,他说:“陈延初,带我走吧。”

      “……救救我。”

      他把他的全部重量,他的生死,托付给了我。托付给一个曾经不信他、敷衍他、利用他的人。

      我背起他。他轻得像一片雪,一片即将融化的羽毛。我带他回长白山,回那片孕育他也耗尽他的土地。把他放在那棵古老的红松树下时,他脸上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解脱又遗憾的笑。我忽然想起他问过我的那些蠢问题,想起他得到“喜欢”答案时眼底细微的光亮。

      我找到了山里残存的其他意识,用我能付出的一切,换了一场共感。

      那一瞬间,冰冷的死寂贯穿了我。那不是人间的寒冷,是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永恒的荒芜和孤独。

      是无数个岁月里,他独自承受的全部重量。

      我背起他,再次离开长白山。这一次,是我带他走。

      我们去南方,去海边,去所有他不曾见过、只能从我苍白描述里想象的地方。

      咸湿的海风吹来,漫山的萤火虫飞舞,夜市喧嚣,人声鼎沸。我能感觉到,背上那冰冷沉寂的躯体里,在共感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像是冰封的湖面下,终于涌过了一缕暖流。

      神明从不骗人。

      我背着我迟来的信仰,走向我的终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长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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