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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骤雨与掌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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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像藏在云层里的猛兽,前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露出獠牙。
那天傍晚,陆惊寒刚把最后一株红玫瑰的枯瓣剪掉,指尖还沾着花瓣的碎末,鼻尖萦绕着玫瑰淡淡的甜香。他直起身,揉了揉蹲得发酸的膝盖,抬头看向天空——西边的天际线不知何时被墨色的乌云吞了大半,云层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有几道银亮的闪电在云层里窜动,像要把天空撕裂。
“要下雨了。”陆惊寒喃喃自语,刚想喊谢无归收拾东西,风就先一步卷了过来。风势来得急,带着巷子里尘土的气息,吹得园子里的玫瑰花枝剧烈晃动,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发出求救。东头那几株刚长出花苞的白玫瑰最是娇弱,细弱的枝条被风吹得弯下腰,花苞在枝叶间打颤,淡绿色的花萼紧紧裹着,像个害怕得缩成一团的小孩,随时会被风折断。
“快把速写本收起来!”陆惊寒快步走到石凳旁,谢无归正趴在石凳上,对着刚画好的白玫瑰速写发呆,帆布包敞着口,里面的画笔散落在一旁。铜铃挂在包带上,被风吹得“叮铃”作响,声音里带着点急促的慌乱。
谢无归被风刮得缩了缩脖子,才反应过来要下雨,连忙把速写本合上,小心翼翼地塞进帆布包最里面,又把散落的画笔一支支收进笔袋,动作快得像怕心爱的东西被雨水打湿。“怎么这么快就下雨了?我还没把今天的夕阳画完呢。”他小声抱怨着,把帆布包背在肩上,带子勒得紧了些,生怕包掉下来。
陆惊寒伸手帮他理了理歪掉的包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布料下单薄的肩膀在风里微微发抖。“先别管画画了,赶紧躲雨。”他拉着谢无归的手腕,往木栅栏门口跑——那里离巷子口的屋檐近,能暂时避雨。刚跑出两步,第一滴雨就“啪嗒”砸在了石凳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越来越密,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天上砸下来。
两人刚跑到屋檐下,倾盆大雨就彻底落了下来。雨水“哗啦啦”地砸在地面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很快就在青石板路上积起了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谢无归的白衬衫已经湿了大半,贴在背上,能清晰看见他单薄的肩线和蝴蝶骨的轮廓,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往陆惊寒身边靠了靠,想汲取一点暖意。
陆惊寒把自己的浅灰色外套脱下来,披在谢无归身上——外套比谢无归的身材宽些,裹在他身上像个小帐篷,能挡住不少风。“别着凉了。”他说着,抬手想帮谢无归把额前湿掉的碎发捋开,却在抬头时,看见巷口尽头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又快又沉,像是带着怒气。
是谢无归的父母。
谢无归原本还在拢外套的手瞬间僵住,脸上的慌乱像被冻住了一样,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他下意识地往陆惊寒身后躲了躲,肩膀微微缩起,像只遇到天敌的兔子。陆惊寒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连抓着自己外套衣角的手指都在用力,指节泛白。
柳翠兰走在前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褂子,手里攥着个旧布包,布包的带子被她拽得变了形。她的脸拉得很长,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眼神像淬了冰,直直地盯着谢无归,脚步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弄湿了裤脚也不在意。谢建国跟在后面,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得“咚咚”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脸色比柳翠兰还要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满是怒火,像要把谢无归烧穿。
“你还知道出来!”柳翠兰走到两人面前,一把抓住谢无归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力道大得让谢无归疼得闷哼一声。“天天往这破园子跑,跟个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我们谢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一样扎人,在雨幕里格外刺耳,引得路过的几个村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热闹。
“妈,你别这么说……”谢无归想挣开她的手,胳膊却被抓得更紧,疼得他眼眶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是来帮忙打理玫瑰,陆惊寒不是坏人,他很好的……”
“不是坏人?”谢建国往前迈了一步,拐杖指着陆惊寒,声音又粗又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一个没爹没妈的野小子,占着别人的园子不撒手,还勾引我儿子学坏,你说他不是坏人?我看你就是被他迷昏了头!”拐杖的顶端顶着陆惊寒的胸口,力道很大,把他往后推了两步,胸口传来一阵钝痛。雨水顺着陆惊寒的头发往下流,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能清楚看见谢无归眼里的恐惧和绝望,像被抛弃的小孩,可怜又无助。
“爸!你别胡说!”谢无归急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凉得刺骨,“是我自己喜欢来这里,是我想跟陆惊寒待在一起,跟他没关系,你别骂他!”他想护在陆惊寒面前,却被柳翠兰死死拽着,动弹不得。
“还敢护着他?”柳翠兰气得手都抖了,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带着风声,狠狠往谢无归脸上扇去。“啪”的一声脆响,在雨幕里格外清晰,像玻璃碎掉的声音。谢无归被打得偏过头,左脸颊瞬间红了一片,五个清晰的指印像朵丑陋的花,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格外刺眼。他捂着脸,身体晃了晃,眼泪掉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咬着嘴唇,没发出一声哭嚎。
陆惊寒瞳孔骤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冲过去想把谢无归拉过来,却被谢建国用拐杖挡住了去路。“你敢碰我儿子?”谢建国的眼神像要吃人,“再动一下我就报警,说你拐骗未成年人!让你蹲大牢!”拐杖的顶端再次顶在陆惊寒的胸口,这次力道更大,陆惊寒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无归被柳翠兰拖拽着往家里走。
“跟我们回家!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柳翠兰拽着谢无归的胳膊,脚步又快又狠,谢无归的双脚在青石板上蹭着,鞋底磨得发白,却还是被拖着往前走。他回头往陆惊寒这边看,眼里满是求救,嘴里喊着“陆惊寒,救我”,声音被雨声盖得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很快就弱了下去。
他的帆布包在挣扎中掉在了地上,拉链被摔开,速写本从包里滑出来,落在水洼里。淡蓝色的封面瞬间被雨水浸透,变得皱巴巴的,画着白玫瑰和“惊寒”二字的那一页,很快就晕开了墨痕,黑色的线条在水里散开,像谢无归此刻破碎的心。
陆惊寒想去捡速写本,却被谢建国死死盯着,那眼神里的威胁像刀子一样,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谢无归被拖进巷子深处,那个穿着白衬衫、裹着自己外套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巷子拐角,只剩下雨水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胸口传来的阵阵钝痛。
直到谢无归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谢建国才收回目光,狠狠瞪了陆惊寒一眼,丢下一句“离我儿子远点,不然没你好果子吃”,才拄着拐杖,快步追着柳翠兰的方向走去。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见没了动静,也渐渐散了,有人路过时,还会对着陆惊寒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陆惊寒的耳朵里——“真是不像话,两个男的天天待在一起”“谢家小子也是可怜,被迷成这样”“这野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陆惊寒蹲下来,捡起湿透的速写本,指尖摸着晕开的画痕,能感觉到纸张在手里发皱、变软,像随时会碎掉。他把速写本抱在怀里,起身往园子的小屋走去,雨水打在身上,凉得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疼。
雨下了整整一夜。
陆惊寒坐在小屋的窗边,把速写本摊开,放在炉子旁边烘干。炉火很弱,只能勉强驱散一点寒意,速写本的纸页在热气里慢慢变干,却留下了深深的褶皱,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他一页页翻看着,画纸上的玫瑰、石凳、夕阳,还有角落里那些小小的“惊寒”,都带着雨水的痕迹,墨色晕开,模糊了原本的模样,像在无声地哭泣。
他想起谢无归被打的样子,左脸颊上清晰的掌印,眼里的恐惧和绝望;想起他喊“救我”时的声音,微弱又无助;想起他平时笑起来的模样,眼里盛着星子,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速写本的纸页上,又留下新的湿痕。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诉说着难过。陆惊寒一夜没睡,眼睛盯着窗外的巷子口,盼着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可直到天蒙蒙亮,雨渐渐停了,巷子口还是空荡荡的,只有积水洼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天空却还是阴沉的,没有一点阳光,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腥气。陆惊寒把烘干的速写本小心地收进抽屉里,锁好,才走出小屋,去打理园子里的玫瑰。
经过一夜的暴雨,园子里一片狼藉。好几株玫瑰被风吹倒了,枝条折断,花瓣落了一地;东头的白玫瑰幼苗也倒了两株,嫩绿的枝叶沾着泥土,看起来蔫蔫的;石凳上积了一层雨水,旁边的槐树叶落了一地,盖住了原本干净的青石板路。
陆惊寒蹲在花畦边,把倒了的玫瑰扶起来,用竹支架小心地固定好,又把折断的枝条剪掉,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也没了往日的细致。他时不时抬头往巷子口看,心里盼着谢无归能像往常一样,背着帆布包,带着“叮铃”的铜铃声跑过来,笑着说“早啊,陆惊寒”,可每次都只能失望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
东头的白玫瑰花苞还在,却好像没了之前的生机,淡绿色的花萼紧紧裹着,一点要开放的迹象都没有,像在为谢无归的遭遇难过。陆惊寒看着花苞,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指尖能感觉到花苞的柔软,却也感觉到了一丝冰凉,像谢无归昨晚的眼泪。
中午的时候,镇上的王婆提着菜篮子路过园子,她是镇上出了名的长舌妇,谁家有点小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镇子。王婆看见陆惊寒一个人在园子里发呆,就停下脚步,靠在木栅栏上,压低声音,却又能让陆惊寒刚好听见的音量说:“小伙子,你还在等那个谢家小子啊?别等了,他来不了了。”
陆惊寒的心一沉,连忙抬头看向王婆:“他……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王婆撇了撇嘴,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能出什么事?被他爸妈锁在家里了呗。昨天晚上我路过他们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打骂声,还有哭喊声,估计是被打得不轻。他爸妈还在门口跟邻居说,说他跟你混在一起,丢尽了谢家的脸,要把他关在家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让他出门。”
陆惊寒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沉得厉害。他想起谢无归左脸颊上的掌印,想起谢建国说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心里就一阵发疼——谢无归那么怕疼,那么胆小,怎么禁得住打骂?
“那……他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陆惊寒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满是担忧。
“受伤?肯定受伤了啊,那么大的动静,没受伤才怪。”王婆翻了个白眼,“不过话说回来,你俩也是,天天待在一起,孤男寡男的,难免让人说闲话。我看你还是离他远点好,免得连累了自己,到时候他爸妈再找你麻烦,你可就麻烦了。”说完,她提着菜篮子,摇着头走了,嘴里还小声嘀咕着“真是不像话”“丢人现眼”。
陆惊寒站在原地,王婆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难受得厉害。他知道王婆的话不好听,却也知道她说的是镇上很多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自己和谢无归的关系是“不正常”的,是“丢人现眼”的,是不被接受的。
接下来的几天,陆惊寒每天都在园子里等谢无归,从早上等到傍晚,从日出等到日落,却始终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东头的白玫瑰花苞慢慢长大了些,淡绿色的花萼开始泛出一点白色,像是快要开花了,却还是没动静;园子里的玫瑰没人帮忙打理,又蔫了几株,花瓣落了一地,看着格外萧条;石凳上再也没有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看速写本、一起聊天的身影,只剩下陆惊寒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对着空荡荡的园子发呆,手里拿着那本被雨水泡过的速写本,一页页翻看,思念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偶尔有村民路过,还会对着他指指点点,小声议论,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割得他心里疼,可他还是每天都来园子里等,他相信谢无归会来的,会像之前一样,笑着跑过来,说“我回来了,陆惊寒”。
第五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橙色,虽然没有之前的鲜艳,却也带着点暖意。陆惊寒刚把园门锁好,准备回小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
他的心猛地一跳,连忙回头,看见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和干裂的嘴唇,手里还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很害怕。
是谢无归。
“陆惊寒……”谢无归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还有点不确定,像是怕认错人,又像是怕陆惊寒不理他。
陆惊寒快步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脖,手指能感觉到他胳膊上的单薄,还有布料下隐约的硬块——像是绷带。“你怎么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伸手掀开谢无归的帽子,就看见他左脸颊上的掌印还没消,原本红色的指印变成了淡淡的青色,像块丑陋的淤青,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格外刺眼。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眼尾还带着点红肿,嘴唇干裂得厉害,起了好几道口子,一看就没好好吃饭喝水。
“我……我翻窗出来的。”谢无归的声音带着点委屈,还有点害怕,他把手里的纸团小心翼翼地递给陆惊寒,“这是我偷偷画的,想给你看,怕你等急了。”
陆惊寒打开纸团,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画纸,有些皱,边缘还带着点磨损,画纸上用铅笔勾勒出一朵白玫瑰,虽然简单,却画得很认真,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见,旁边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小的字:“等我,一起看花开”。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却很用力,能看出谢无归的心意。
他看着画,又看着谢无归苍白的脸和眼里的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你怎么这么傻?翻窗多危险啊,要是摔下来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伸手想碰他的脸颊,又怕弄疼他,只能轻轻拂过他耳后的碎发。
“我想你了,也想来看白玫瑰。”谢无归的声音带着点哽咽,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爸妈把我的速写本烧了,还把我的画笔都扔了,不让我出门,每天都把我锁在房间里,还骂我……我只能偷偷找了张纸,用铅笔偷偷画这张给你,我怕你以为我不回来了。”
陆惊寒抱了抱谢无归"再美的夕阳也有落幕的时候 ,可晚风会把余晖藏进花里 ,等明天叫醒新的的花期,以后会慢慢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