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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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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充沛。棠希坐在车里,看着细细的水珠沿着玻璃划下,而窗外面,全是铅灰色的一片。幸好毓修提醒她:“要小心,别踩进水塘。”她满脸都被雨丝打着,都没留意脚下的路面。浦老爷身后多了两个打伞的人,他也是穿着灰色的长衫,却在暗黑的伞下兴致勃勃,招手朝棠希笑道:“过来,爷爷带你进去。”
棠希抬头望去,面前几丈高的地方,悬了一块红底黑字的匾额。“浦氏百货?”她念道,“这字写得好难看。”浦老爷笑起来:“是你爸写的。那时他才十四岁,这块匾额就悬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杂货铺外面。”
大概这些天一直下雨,店中的客人不多。吴经理正召集一干女店员,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口。浦老爷皱皱眉:“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做生意了。”他有商人的本性,见到店中冷冷清清,心里就老大不高兴。毓修在一旁道:“等一下马兰会来,我们先上去坐坐。”浦老爷却摇手:“不用,我们先在这里看看。”
毓修会意,知道这次父亲是为棠希而来。没一会各楼层的经理们都赶下来,一色的西装皮鞋,齐刷刷立在他们面前。浦老爷正在检查货柜上的罐头肉,尔后说:“现在天气热了,快到期的东西就不要放出来。不如早几天折价卖给自己人,也不要浪费掉。”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出来说:“这批罐头今天就要下柜的。董事长放心,因为前几天放在冰柜里了,所以在这里多卖了几天。”浦老头回头一瞧,只见几个人都必恭必敬的模样,就微笑道:“我不是来查岗的,你们不用站在这里。”又指着棠希道:“这是怀仁的孩子,我带她来看看。”
于是但凡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把视线转去那个扭着头,还在看自己鞋跟的女孩。吴经理的年纪稍大,不禁感慨道:“没想到怀仁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当年他拎着箱子在船头朝我挥手,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棠希回过头来,白衫裙底部的花边上沾了点泥,鞋跟后也有泥,她正找张纸想剔掉。浦老爷叫了一声,她才面朝众人,神色困惑。
毓修忍不住要浮出笑意,尤其是她脑门后还系着蝴蝶结,却一本正经地同年过半百的经理握手的那刻,他只好转过身去掩饰扬起的嘴角。浦老爷却用十分满意的口吻说:“这些叔叔都在这里多年,以后你要跟他们好好学做事。”棠希略微惊讶地叫道:“我要来这里做事?”浦老爷说:“这是自然,你父亲没有做完的事,要你来做完。”
那擦得透亮的地板,将人人的表情都收敛了进去。大概觉得明晃晃的吊灯太刺眼,浦老爷才说:“毓修,你带着她到处看看。我去上面等马兰先生。”毓修让开了一条路,让父亲与一行经理从面前走过。
“浦氏百货现在共有六层,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加盖到七层。一到四层都是铺面商场,五楼做仓库,六楼用来办公。”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毓修便带着棠希边走边介绍,“一楼全是食品货柜,右边的一排都卖茶叶,另外普通中西药也有卖。”他回头,见棠希越走越慢,就笑问:“怎么了?”棠希皱眉道:“刚才好像踩到水坑了,鞋里面都是水。”他便朝楼梯走去:“我们去二楼看看。”
二楼同底楼完全不同,柜面修饰得精致许多,罗列各类绸缎印花布,另外也有成衣,有中式也有西式,挂得琳琅满目。棠希也笑起来:“啊呀,这可比下面漂亮多了。”毓修指着南面临窗的一排柜台:“我们去那面看看。”二人走近了,原来这一排货柜是卖鞋的。棠希指着一双带银链的高跟女鞋唏嘘:“我好像看过电影里的女明星穿过这个。”毓修笑道:“快把脚上的鞋脱了,这么穿着要着凉。”
她依言坐下,脱掉鞋后,果然连自己的一双袜子都湿了。毓修回头对店员说:“再取双袜子来。”自己则从货柜里拿了个白色盒子出来,棠希一看,是女学生常穿的圆头皮鞋。毓修问她:“这双好不好?”她穿上后走了两步,大小正好,不禁笑起来:“四叔真厉害,一眼就瞧出我穿几码的鞋。”接着又在镜子前蹦蹦跳跳,毓修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就微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就付钱了。”棠希惊讶道:“你也要付钱?”他却早已掏出钱包:“自然要付。这里件件东西都是明码标价,每出一件,都要入帐的。”棠希并未听懂,不过倒是笑嘻嘻地对他说:“那要谢谢四叔给我买鞋。”毓修说:“给你买好鞋,叫你好好走自己的路。”
他们又在二楼闲逛了一圈,方慢慢地上到三楼。三楼大致卖些日用品,每个柜面都很小,东西既杂又琐碎。棠希放眼望去,大都写着老字号。磨得光亮的五金器材,一堆暗黄的铜壶银罐;徐记钟表行的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倒显得时间过得分外缓慢;几个油腻腻的大罐子里装着润滑油,一个胖胖的女人用木勺舔了一块,用纸包了称斤两;笨重的黑柄大伞,上面写着“包修包换”;角落里几个五斗橱有些落了漆,横条上却是:迎新特价。只有正中两个四方型的店铺,该是三楼最大最好的位置,却光秃秃地不放一件东西。
毓修说:“这两个柜面先留着,明年货船回到一批化妆品。如果合同公道,这两个位子会直接租给洋人。他们自负盈亏,我们只要分成就好了。”他环顾四周,又指着左边一排零落的铺子,自顾自地说道:“要是能把这一片都拆掉就好了。现在时代不同了,谁会专门为了买把伞或是螺丝刀跑来这里三楼呢?而且我们的东西太旧太不耐用。‘浦氏杂货铺’——这个名号早没什么价值了。既然是百货公司,就不要光卖自己的东西。如今许多洋货日用品做得精良,进价也便宜。我们占着天时地利,要是能把这一片陈旧的小摊改头换面,中西并包,不要说永安,连洋人那些气势汹汹的高楼大厦也未必比得上。”
棠希站在他身后问:“为什么不拆掉呢?”毓修笑道:“你也知道,你的爷爷是多么守旧的人。我们家是靠这片杂货兴起的,他说做人不能忘本,哪能说拆就拆呢?”他们在钟表的滴答声中站立,周围有几座暗黄的落地钟,还靠着一把浦记雨伞。棠希好奇地撑开那雨伞,摸着铁铮铮的伞骨,当年父亲也用过这样的伞,许多年后,伞面破了,伞骨却完好无损。
毓修看着她道:“我们去四楼看看。”棠希收起伞,禁不住露出疲容:“四叔,还要看多久?”毓修微笑道:“老爷特地带你来这里,你可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她却似懂非懂:“辜负他的期望?”自己心中一想,有些明白过来,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这座灰色的大厦,厚而矮的屋顶,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又见毓修立在大厅的中心,向她陈述:“他送你去学校,又亲自带你来这里认识各位股东,你说是为了什么?”他眼中虽然含着笑意,却站得离她很远,两手深插入裤袋,远看竟有一股冷淡。有一霎那,棠希觉得他是生气了,可他分明笑得很温和。她在原地踌躇,考虑要如何回答他。倒是毓修自己走近了,牵起她的手:“四叔带你上楼去休息吧。“
棠希在公司只待了一会,浦老爷看她一人坐着也很无趣,就叫福伯送她回去。临行前,浦老爷对她说:“要是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问四叔。”棠希只好点头,又见毓修含笑靠在墙上,她便认真地说:“四叔再见。”
棠希走后,没多久马兰就来了。他是半个印度人,肤色很深,头上卷卷的毛发,还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毓修第一次见他时,只觉得他应该去弹钢琴,因为即使养在深闺的名媛,也未必拿得出那么漂亮的一双手。三点正,这双漂亮的手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尔后就听见马兰嘹亮的嗓音:“喂,好久不见了。”
浦老爷咳了几声,他素来不喜欢他。突然又见在印度人后面跟进来两个黄毛洋人,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马兰四处张望:“承佑呢?我们有好久没见了。”毓修递了茶给他:“他出门去了。我们今天请你来,想必他有跟你提过加盖楼层这件事吧?”马兰心领神会,对浦老爷道:“老先生放心,这栋楼是我设计的,一砖一瓦心里都清楚。如今加盖一层只是小事,等四少爷想好了整体布局,我会尽快把草图送来。”
浦老爷笑笑:“几年不见,你是越发像生意人了——要是承佑像就你好了。”马兰也局促地笑起来:“我不似他那么清闲。如今一笔一画都想换作钱,就靠这些吃饭了。”毓修拿出自己草拟的七楼格局,对他说:“承佑说你如今越画越俗艳,只是这次就不必了。我要一层实用并精致的娱乐场,外面看起来契合着原本楼层的模样就好,只是里面要多动些脑筋。”马兰仔细看了看,尔后说:“我要回去好好看一下,再回来和四少爷研究。”毓修又说:“成本费你不用担心。另外你的报酬——只要物有所值,我们绝对礼遇有才华的建筑师。”
马兰不禁对着浦老爷感叹:“老先生,没了承佑,你可还有一个接班人啊。”浦老爷并不听他兴口开河,只见还有两个洋人坐于一旁,就问道:“你带了两个什么人来?”马兰立刻站起来介绍:“这两位是亚美公司特派来中国的专员,特地来拜访浦老先生的。”浦老爷眯起眼睛:“亚美公司?我好像老听人提起。”毓修在旁提醒道:“是做化妆品的,我有和你说过的。”浦老爷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放到桌面上,大拇指轻轻抚弄食指上的戒指。
两个洋人都站起来同他握手,其中一个黑眼珠还能讲中文。马兰笑呵呵的:“老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洋人也要来沾边。”浦老爷也低沉地笑:“是啊,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那两个洋人有备而来,从公文包里拿了香水瓶子,洗发精和香皂,各色唇膏并指甲油,还有黑白二色的文胸,网眼丝袜,整整堆了一桌子的奇珍玩物。那个黑眼珠的美国人解释到:我们希望亚美公司的产品能进入浦氏百货,愿意用低价卖出,或是直接租赁贵公司的柜面。
浦老爷的眼睛直瞅着桌子,突然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来。那两个洋人有些不知所措,幸亏马兰来解围,操起半生半熟的英文,引他们去楼下参观。这里门刚合上,浦老爷就沉下脸。
毓修低下头:“爸,您不相信他们两个?”浦老爷冷笑:“你是翅膀长硬了,背着我和外人一搭一唱。那两个人是你叫马兰带来的吧?还有那个亚美公司,你私下和他们见过几次?”毓修的眉头掠过一丝不驯,却是吐字和缓地回答:“三楼的两个柜面已空了出来,我们要新鲜的货品补充,再不能拿那些老字号的古董来充数了。他们提的条件很合理,我和您提过几次,您那时也是同意的。”浦老爷怒道:“我是同意了,不代表你能擅做主张!”他支着拐杖从桌子后绕出来,朝毓修训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和洋人打交道。那些洋货不能放在洋人的店里卖么?干嘛放到我这里来?他们自己的货太多了,卖不掉了,就分摊到我们头上。这是安了什么心,你能看明白么?”
毓修说:“我既然能放他们进来,也有办法叫他们出去。其实洋人比我们更遵守承诺,只要合同订得公平,我们两方都能赚钱。”浦老爷愣了一下,毓修稳稳地坐在长沙发中央,并没有被自己的训斥吓到。他有年轻人的雄心,反观自己,早已老态龙钟固步自封。
屋里沉默了几秒,浦老爷的心脏又隐隐作痛。毓修坐在他对面,满腹心事地沉默着,眼中有隐忍的不悦。终于浦老爷开口道:“等到承佑回来,你就和他一起做七楼那边的事。至于三楼那两个柜面,到底是给洋人还是自己人,你不用管。”毓修站起来:“爸,前几天你还答应的。”浦老爷冷冷道:“我答应了你是不作数的,就像你去答应洋人,那也不作数。这个家当家作主的是我,这点你要记住!”
这话是他敲着沉木拐杖说的。毓修怔了一下,忽而又轻笑道:“我一直记着呢。”
“你要是再背着我私自和人谈生意,以后就别叫我爸!”
毓修已走到门口,听见这句话,突然回过头来。浦老爷余怒未消,只当他是负气要走,就说:“你干什么?我还没说完,你给我坐下!”
毓修扯动了一下嘴角,却未开口,接着“哐嘡”一声开门离开了。大雨还未停,他把外套拉起罩在头上,就这么踩着满是泥水的大街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