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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守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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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重重一声闷响,玄黑乌纱撞烂阶前薄雪。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眼下迷津一役葬送我朝十万好儿郎!先帝骁勇尚且战死,陛下年少,万万不可再妄动兵祸啊!”
下一刻,这番话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钱阁老拼了命地捶胸吸气,碎雪割喉。
“何、何况划江踞天险而治,是先帝遗策!绝非畏北胡夷威!实乃形势所迫!陛下——”
“天灾不饶黎民百姓啊!”
又是一声重响。
血染红梅。
但这血甚至都尚未沿着额前皱纹滑落,钱阁老就起身,仗剑,怒视楼台。
“老臣虽无操戈之能,谈兵之志,可先帝迎娶男后已惹上苍降灾于大楚!陛下年少英明,如今昏聩行事,罔顾人伦!必是遭了狐媚惑主!”
“唰——”
雪亮寒芒登时闪过楚天歌的眼睫。
“若容陛下与先帝一般胡闹!老臣来日又有何颜面见先帝于地府?!”
长剑出鞘。
“臣——钱东篱,死谏!”
不好。
电光火石间,楚天歌想都没想,就挣扎着将身探出窗外要大喊来人快阻止阁老。
就算不在乎钱氏的那位神童,钱阁老本人也是江南清流之首,朝野文士之师,前朝宿老……若真让兰陵如话本中一般将之逼死,哪怕不烹那什劳子人肉羹,他们楚家的暴君之名也是铁板钉钉!
谁成想——
凌空飞剑。
剑锋划破夜幕天地。
楚天歌还记得这柄剑。
这是他昔年钱门立雪,在恳请这位心灰意冷隐居的前朝阁老出山时,为表诚意将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祖传佩剑相赠。
寄意:上斩昏君,下诛佞臣,君臣定不相负。
……
但这都不是你嘴里喊着死谏结果偷袭我把我当狐媚给我来一剑的理由吧?!
啊?
这对吗?!!!
楚天歌重伤在身,根本来不及躲闪。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还刻着他小字晏晏的长剑直冲面门。
钱阁老是真铁了心想杀他。
多少战场厮杀的经验在这一刻都汇聚成了楚天歌脑海中的一点。
他强迫自己冷静,微微偏头。
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然而——
猝不及防之下,楚天歌的后脑勺就仿佛撞了一堵墙。
檐角冰凌在滴水的刹那被莫名弹飞。
滚烫猩红的血打在楚天歌苍白的脸颊,绽开惊心动魄的色泽。
血腥扑鼻,他大脑彻底一片空白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只手。
指节间有他极熟悉的习武伤疤,指缝间鲜血淋漓。
第二滴热血,打在楚天歌光衤果的颈弯。
小楼侧畔白墙黛瓦处,登时狂飞出一名黑衣绣虎行动极利落的年轻侍卫。
他手握双刀,暗色刀锋直取钱阁老项上人头。
“臣救驾来迟!”
话音未落,院墙外便如同遮天蔽日一般,涌现难以计数的黑衣银绣御林卫,黑鸦鸦一片,渐次打亮火把,辉映暗色刀剑密布墙头,宛若鱼鳞。
居高临下。
这气势极骇人,却冷不丁敲醒了呆住的楚天歌。
他甚至都没去想自己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勒令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兰陵的心腹御林卫怎么会救驾来迟。
楚天歌第一时间握住了兰陵越过自己劫住那柄剑的手。
拼命试图止血。
“来人!御医!!!”
只是他失声之后,兰陵这逆弟却像是全然没有所谓一般,反手轻描淡写地丢剑,仿佛只是随手扬了几粒微尘。
若无其事抽身。
但他愣是没将自己的手给抽回来。
楚天歌从来都不是多在意生死的人,否则也不会亲自出征打迷津这场必败的对北胡阻击战,更不会在自己被部将拼死送出迷津后,还在途径戎城时为掩护百姓渡江南撤,战至最后。
可这一刻死死握住弟弟手的楚天歌,连气息都带着颤。
而他的眼前,话本静静翻开最后一页。
【帝用情极深,北胡七十二人劫杀燕后,尸骨无存,帝屠北胡七十二城,百年寸草不生……帝耽玄宗,横征暴敛,大兴土木,修宫观仙宇极四百八十之数。后兵败北胡余孽,通敌国师执刀,帝亦受刑活剐四百八十于朝天阙,血流成河,天雷滚滚。世人皆言:报应不爽。】
报应不爽。
“啪嗒。”
漫天细雪飘窗中,一滴热泪毫无征兆地砸在兰陵的虎口。
砸得他心尖喉头俱是一紧。
重活一世,兰陵始终都在强行按捺从未安宁过片刻的一颗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他前生从不信什么狗屁天命。
兄长赐予他天命陨铁铸剑他没铸,也依然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江南大旱三年天命不顾,他也一样能将北胡夷为平地,一统天下;哪怕是满朝心怀鬼胎的魑魅魍魉,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掌……但他确实终究一无所有。
他的兄长下落不明,无论他如何发疯掘地三尺又如何完美地继承兄长的志向,兄长都再未见过他一面。就连他唯一动过真心的嫂嫂,最后也背叛了他,通敌叛国,活剐他四百八十刀。
每一刀近乎残忍的剧痛,陌兰陵都铭记于心。
但他没想到自己重生后就轻而易举地设计好了一切。
可在看见嫂嫂完全如预料一般扑向窗外,看见钱阁老的那柄御剑跟他想象里简直一模一样地刺向嫂嫂毫无防备的脖颈,陌兰陵浑身上下的血都凉透了。
他可能是疯了。
他居然徒手劫下了那柄飞剑,没有章法,理智全无,跟个疯子一样的行径。
哦,他好像本来就是疯子。
想着想着,陌兰陵忽然神经质地低低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颤,紧绷的染血指掌却缓缓松懈。
他甚至还随性温柔地撩开了长嫂鬓边的碎发,俯首直勾勾盯着那双被他吻咬过无数次的多情眼眸,问他:“嫂嫂,你不会真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