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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记住我的样子【正文完(第三人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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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生命流逝是有可预知性的,即便那种预知有时到意外出现的那刻才被发现。
何曙到病房外的走道尽头给汤卿今爸妈打电话了,他刚离开,某种强烈的不安用力挤压汤卿今全身。
周边的仪器忽然响了,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
在汤卿今还没反应过来时,一群医生已经到汤卿今身边来给他上了呼吸机,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挣扎着,在呼吸罩下喊:“何曙!”
呼出来的不止有热气,还有血,呼吸罩里全是血。
汤卿今看到医生眉头紧皱,他们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疲惫,问:“你说什么?”
……他说,要何曙。
但汤卿今的声音突然就发不出来了。
那种强烈的对生命无能为力的绝望卷席他。
凌晨三点,汤卿今的仪器引来了值班护士的注意。
在走廊刚放下手机的何曙突然感知到什么,喃喃了一句:“有人在叫我……”
紧接着他摸着墙赶到病房,有推着仪器赶来的护士进门拦住他,说:“闲杂人都出去等。”
“……医生……我是他……爱人。”
是何曙的声音,他来了,说:“他刚刚叫的是我——”
汤卿今眼睛虚虚的看着外界,他看见医生们的抢救紧张进行着,在进行到某一步时,有个医生突然在一个仪器前停下。
接着,所有医生都停下了。
“他监护人呢?”
何曙已经进来了,汤卿今颤抖着手,去碰他伸向自己的手。
汤卿今感觉到了。
那种生命一点点在体内消耗掉的感觉。
“……卿今!”
这是妈妈的声音。
听到女人声嘶力竭的那一瞬间像什么呢?喘不过气,但很想、还想再多喘两口气。
安静的病房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妈妈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汤卿今的床头,她捂着嘴,伸手想抚摸汤卿今,可汤卿今全身没哪处是好的,她抽噎着无从下手:“对不起……卿今,妈妈对不起你……”
汤卿今也许不会明白了,不明白夏经理这些年对于孩子缺少的关爱——已经成了愧疚。她也愧疚,自己的孩子病了,自己的孩子救不回来了,她的心脏简直要被某种无名的东西碾得四分五裂。
他又一次见到了妈妈的狼狈。
自她成为汤卿今的母亲,似乎一直都在暴露她脆弱且坚韧的母性。
爸爸来了,眼球通红,应该是医生给他说什么了。
“卿今……”
汤卿今艰难的摇摇头。
哪里都疼。
忽然,汤卿今就笑了,在氧气罩下,吐出一口又一口沉重的雾气,汤卿今说:“救、救、我……爸、爸……”
爸爸也发抖,眼球毫无征兆地就坠落一滴眼泪到汤卿今脸上。
爸爸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也一直在教汤卿今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但,没忍住,眼泪划过眼角,是热的。
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对爸爸说:“爸爸,眼角膜,给……何……”
他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上天为什么赐自己这么一个机缘巧合——让汤卿今以一场梦,去通过另外的视角看到何曙真正的生活,让汤卿今真心实意的,想让他重现光明。
不论是对他的生活,还是对他的未来前途,还有他可以真正拥有自己的空间,而不是——而不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摸到的是虚无,拥有的是实质化的不自由。
其实汤卿今也在想:我可以陪何曙一起长大,虽然我是个瘸子,但是我吃得苦,可以多挣一点钱,筹钱给何曙做眼角膜替换手术。
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看见世界了。
但这次车祸……说不清楚是上天对汤卿今的眷顾还是审判。
也确实是审判了吧,可为什么要审判汤卿今呢?可为什么偏偏是汤卿今呢?
他们曾经有多要好呢?
他是一个瞎子,汤卿今是一个瘸子,汤卿今希望汤卿今在腿好了的时候能第一个拉着他狂奔,希望他在恢复光明的时候能第一时刻看见汤卿今。
他曾喜欢瞎子四年,虽然瞎子更胜一筹,闷不做声地暗恋了他六年。
两千多天,他喜欢了汤卿今好久。
直到第六年夏天,他们在一起了,在一起的第一天,那个瞎子当天下午就把那个瘸子的嘴亲肿了!
汤卿今当时又气又好笑。
那个瘸子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他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商场经理,他的爸爸妈妈虽然不长期陪在身边,但很多问题都有爸爸妈妈陪着解决,教会了他只会和勇敢。
那个瞎子和那个瘸子非常相爱,还得到了两家家长的同意。
一切都特别好对吧?
汤卿今本来也这么以为的。
故事内的人和故事外的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意外却来了,这场意外把那个瘸子周边所有的爱都阻隔了。
就是仅发生在几个小时前的车祸。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大大减少了两人的告别时间。
不过汤卿今还是很庆幸,在这场意外发生以前,瘸子就已经爱上了瞎子,并且义无反顾的爱过。
并且打算,死后用他身体上最好的眼角膜,让他的爱人代替他去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脾脏严重……出血,延缓性的,没得救——
因为作为瘸子的汤卿今体质太弱、太弱了。
哭声,很多哭声,很难听,很心疼。
汤卿今和爸爸说了,眼角膜给何曙。
疼,到处都疼,汤卿今不知道一个车祸可以这么疼。
对不起啊,何曙,爸爸妈妈,我坚持不住了……
眼角膜给何曙,这是汤卿今给他的,受益一生的礼物。
最后一次给他礼物,但他从来没给爸爸妈妈送过礼物,爸爸妈妈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何曙在汤卿今身边了。
他抱着汤卿今,一直说爱他,一直有热热的东西掉到汤卿今手上,滑滑的,热热的,划到汤卿今的掌心,然后被空气蒸发掉——直到汤卿今听不见何曙说“我爱你”了。
可能他还在说,但他没有发现,瘸子已经睡着了。
汤卿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再睁开眼周围是白花花的一片,他跪在一片圣洁无比的湖泊中,湖水天倒映着天色。
很温暖,因为何曙正抱着汤卿今。他的眼睛被缠着白布条,哭泣时的血泪洇湿了白布,将布料周围晕染出一片血痕。
但他掉下面颊的泪、划出的痕迹,是透明无色的,那一颗颗泪珠默默无声地坠入汤卿今们身下的湖面,明明如镜的水面被他的泪花打出一圈圈涟漪。
汤卿今突然就明白了,这片温暖的湖泊,是何曙的眼泪汇集而成的。
“别哭了,”汤卿今温柔笑着,替他抹去泪痕,“小哭包。”
汤卿今的腿已经好了,他们相对跪坐拥抱在一起。何曙的泪像春天连绵不绝的细雨,悄无声息的落下,润泽春天万物,他哽咽着说:“我,我好想看看你。”
想看看汤卿今。
这有和难?汤卿今失笑一声,说:“等着昂。”
他眼前的白布条被汤卿今拆开,每拆开一圈,汤卿今的心脏便钝痛一下。
他突然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汤卿今吻了吻何曙的额头。
有完整的腿的感觉真好,汤卿今许久未体验到,还挺新鲜的。
“给你这双眼睛,以后你就可以好好读书了。”汤卿今又扯开一圈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虽然你很聪明,但要做一名好的翻译官也需要勤奋努力才行。”
何曙的泪珠滚落到水中,明明是水在动,却牵动着汤卿今内心的痛苦也摇曳了一番。
他突然拉住汤卿今的手腕,低声说:“我不想走。”
“我不会走。”汤卿今这样说。
你不想走,那么,我也留下。
汤卿今翘起唇角,跪立环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口处。何曙用力抱着他,在他胸口蹭了蹭。汤卿今笑他:“小粘人精。”
白布被缠了许多,汤卿今要抱着他,将白布从他后脑勺绕下来。
这些白布就是困住他的囹圄,汤卿今揭开后,他就能回到他自由开阔的,属于他的世界的彩色。
“我听不见你的心跳。”何曙说。
汤卿今的手顿了顿。
没有心跳?哦,汤卿今想起来啦。
他的心跳已经消失啦。
停止跳动的生命,是不会有声音的。
“那你在仔细听一听,”汤卿今骗他,“认真听总是能听到的。”
他哑着嗓子,问汤卿今:“还有多久啊……我好想看到你。”
“别急,就快了。”
拆下来的白布好长一条,他们似乎被湖水托着渐渐移动,将那条垂在水中的白布拉长、伸直。
“以后呢,要好好生活。”汤卿今已经若隐若现看到白布下的眼睛了,“一定、一定要尽快忘了汤卿今。”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狠心说这句。
但请不要忘了,我爱你,永远永远。
他这人偏要和汤卿今唱反调,让汤卿今心疼:“我会记住你,一辈子。”
“那下辈子呢?”
汤卿今像哄一个小朋友一样,手中慢条斯理的拆,白布下的眼睛正在睁开。
“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话音刚落,平静的湖面突然刮起一阵可怕的劲风,长长的白布被风吹得又高又远,汤卿今一个愣神,差点没抓住,幸好汤卿今反应快,一把有抓住了即将飞走的布带。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怕这阵无名风将他们吹散。
有点奇怪,没有心跳的人,为什么还是会心疼呢?
“照顾好自己,还有奶奶。”汤卿今动了动嘴,一面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艰涩的在模糊的景象中帮他拆绷带,“还有以后每年,帮忙代替我向我的父母问候新年好。”
何曙有些不安的抬起头,问:“怎么了?”
汤卿今低声安抚他:“没事的,可能是在催我快点帮你把纱布拆开。”
于是汤卿今手上的动作加快了。
风越吹越猛烈,如低纬度地区的飓风,要吹走地上的燥热、要带来一场漫长的湿润。
汤卿今感到风似乎将他吹离了湖面,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出现了——和死前想要喘息,想挣扎着在呼吸两口气,或许就能活下去——和现在一样,和呼喊这一声声嘶力竭的“何曙”一样,仿佛汤卿今只要多叫他一声,就不用离开了。
“何曙——”
最后一圈纱布是被风吹掉的,白布掉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波浪。
在那一刻,风停了。
他的身体缓缓上升。
“你看看我。”
他们拥抱的身躯逐渐分开,眼泪钻进汤卿今的嘴里,咸涩的。
他睁开了眼。
那一刻,汤卿今再也止不住地颤抖着哭了出来。
沉寂的湖面再无涟漪,何曙停止了哭泣。
和无数次见面一样,他的眼中平静又温柔,唯一不同的,是光洁水润的眼球表面,倒映着汤卿今的样子。
他越来越远,整个人都在空中飘了起来,只有手还不舍得松开,汤卿今哀求道:“你别松手。”
“小月亮,”他笑着说,眉眼弯了,“我不会松开你的手。”
人在要走的时候都是会有感知的,汤卿今知道他该走了。
何曙的手的温度渐渐脱离,汤卿今周围的水渐渐变得寒冷刺骨。
这场分离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阻拦的。
那颗泪埋进了汤卿今的唇齿间,代替他和汤卿今吻别。
“记住我的样子。”
……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大步出来,被喜悦的风推到手术家属等候区,喊:“何曙家属!何曙家属在吗?”
汤先生和夏女士站了起来,搀扶着一位老者走到手术室前。
“眼角膜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他的眼泪从眼角划出,落到温柔湖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