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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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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那龙涎香的确让她心安不少,“生不如死,”她在口中念着,又想起代替蛊虫发作的毒药。
“他连陛下都教得这般好,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知道这四个字是何滋味,”她抽出手来,过多的脂粉落在指尖上,也落在地上。
“既然陛下要我与他都生不如死,便无再见的必要了,”她闭上了眼,萦绕在殿中的龙涎香都无法让她心安。蛊虫、毒药、解药,她恨不得生剜其肉,又困在这句生不如死之中。
“母后是在怪孤?”谢青若垂下了手,将信香放得更浓了一些。既然解了蛊,谢不宁所下的毒并非致命,日后总有解法,他实在放不得谢不宁。
他起身站了起来,那身龙袍将他身形衬得高大。他该知道的,他该知道的,他的母后一心系在先帝身上,只要那昔日的恩宠,却忘了过往种种,拜谢不宁所赐,却并非全拜谢不宁所赐。
“我不敢怪,”她沉在殿中的信香之内,又想起未诞下皇子前对镜梳妆的那张脸。“陛下圣明,我自然等着陛下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变成了需要她仰望的存在,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反倒刻上了仇人的印记,“还望陛下别误了时辰。”
谢青若不再出声,只是静立在旁听完了太后的话。母子离心,或许在谢不宁下蛊之日就有了征兆,直至如今他登了帝位,不过两看生厌。
生不如死,她恨得痛快,熬着的日子久了,便失了些分寸。这身明黄的袍披在身上,他不会轻易就让谢不宁死了,他至少要好好与他的皇兄下一盘棋,也要让谢不宁尝过他当初境地。
谢不宁松了指尖,那点暖意还留在他那里。宫中陈设,与他弑君那日并无分别,也与他先前在宫中的日日都无分别。
只是深宫寂寥,死去的宫妃帝王都成了陵中尘土,他本该逃开了,又再一次回到这里。谢青若,他在心底念着新帝的名字,若不是这纸赐婚,自己总该还留一寸善念,不至于让那贵妃死得难看,此生也不会再入京城。
经年成空,半生荒唐,谢青若不该不杀他。他抬起眼来,带着那朱砂一并莞尔,眸中冷意却甚,缀在霍煜身后进了殿中。
“陛下圣安。”他跪了下来,膝盖挨着殿中发硬的地板,却盯紧了视线内那一角明黄的龙袍。无需闭眼,单是踏进殿中他便能想出许多法子,还不够痛快——对于谢青若,他并不打算假手于人,弑君之事须得亲手做才是他谢不宁。
那错上一步的落子,那让他难堪太过的赐婚,那藏了许多年的恨意,他会一一和新帝算清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殿中的龙涎香比他弑君那日来得还要浓烈,霸道的辛味扑面而来,他忍得厉害才能克制住作呕的欲望。
谢不宁缓了一口气,借着身上霍煜留下来的沉水香勉强安了心神。如今他离了朝堂,也离了宫中,一切都要徐徐图之,到落子之际才能让谢青若再无翻盘的余地。
沾在衣袍上的信香还未收回,自宦官通传后谢青若的视线便落得极远,也自然看清了进到殿内的二人。
霍家想要的太多,虽与朝堂世家旧党相比算是好相与的,但霍煜并非一心忠君,多指给北疆的粮草军饷一并让他按下了。
北疆现在不能乱,用个征北将军的封号暂时定了武将人心。他和霍煜倒也断不到君臣相离的地步,况且光是赐婚一事,他不信谢不宁搅乱不了一个将军府。
是啊,连他也这么以为。谢青若的视线落在那同色的袍服之上,瞧上一眼倒像是拜天地君父之礼,三日前的婚宴错过便是错过了。
谢不宁,他的视线落准了。殿中所摆佳肴不过索然,这是颁旨之后他第一次见谢不宁。他脱了朝堂文臣那绛红色的官袍,也不再为平日洁病爱穿素衣,华服勒出那瘦的腰,钗裙映出坤泽的身段。
谢不宁是个坤泽,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看清楚,往日字字算计,往日虚与委蛇,好像都是镜中水月,只是一场幻梦。
即使是个坤泽,下蛊用毒之事做了,弑君谋位之事也做了,他的皇兄,他的老师,棋逢对手,昨日他能胜他一子,来日也能胜他一局。
居在这般的高位,他如今才体会到权争真正所为的位子是何模样。谢青若虚搭着指尖,霍煜是武将,跪得自然和谢不宁不同。他看得清楚,谢不宁肯恭顺垂下的颈看得清楚,谢不宁头上的金钗和挨在地上的衣裙看得也清楚。
俯身跪拜,怪不得谢不宁亲手将他送上帝位能谋划至此,这样的尊荣独一份,这样的权力独一份。
只是于他来说,光是这被架在高台之上的帝位远远满足不了他。外放封王,再远的地方也是王土,谢不宁算计的人够多了,白衣上沾的血够多了,但从谢不宁教他开始,他自己的恨还没有落全,他所经受的痛还没有让谢不宁尝个遍。
这帝位是如何来的,霍煜清楚一半,谢不宁恐怕比他这个新帝还要更清楚。
“平身吧,”谢青若坐在首座上演得温和,“今日虽在宫中,却还是家宴,不必遵那些繁文缛节。”
他对上谢不宁的目光,为那熟悉的冷意感到兴奋,是啊,一场赐婚而已,还谈不上毁掉了他。只是乾元素来相斥,加之刚为太后散出过信香,他也能闻到落在谢不宁身上的味道。
即使他是个坤泽,到如今自己还是未能闻到谢不宁的信香,那相斥的沉水香如今萦在他皇兄身边,于是那唇边乱了的朱砂也一并教谢青若瞧清楚了。
他挥退了宫人,拢袖先取了箸,入口的糕点化在口中,至于耳边的恭词也全不在意。那股不浓的沉水香在殿中始终未散,仿佛就单单守在谢不宁身边一样。
“孤与皇兄向来亲近,只是即位理政记错了日子,前日未能亲至将军婚宴,总觉心里不安。”
他的视线落回了霍煜身上,那沉水信香却一点都闻不到了。不过三日而已,谢不宁已经让霍煜甘愿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这场意味分明的赐婚牵上了什么良缘。
“不过如今看来,孤指得倒准。今日这场宴,不知有没有扰了霍卿春宵?”
霍煜和谢不宁同落了座,视线却始终低下去。当初霍家择定储君,不过是周全之策,确实想不到谢青若即位之日来得如此快。
粮草未定,军饷也未定。一旦过了夏,北疆的风就越吹越烈了,霍家人总不能让守边的将士寒了心。从前便算了,来日如何都要仰仗这位新帝。
他瞧了谢不宁一眼,句句皇兄,他自然不知他们二人之间能不能同算是天家的骨肉,也不知他们二人之间有多少旧事相谈。
他只当听不出来,天家所说字字真心,故而起身再拜,“陛下夙夜理政,这次指婚于臣就是雨露恩泽,要论不安,也该是臣等未能与陛下分忧之过。”
宫里的吃食跟往常并无区别,珍馐都一样。谢不宁指间握着银箸,却迟迟未动。他的耳边还回荡着那日的圣旨,尤其再加以从谢青若口中所出的一声又一声皇兄。
素来亲近,除却弑君夺位一事为合谋,他能和谢青若亲近到何地步?倒是自己并未看错,先帝膝下几位乾元,能作伪成真如此者,除了谢青若倒再无旁人,最终能登上高位的人也只会是谢青若。
自己教得太好了,他也学得太好了。
箸尖刺破了呈在面前的鱼目,今日的宴成不了鸿门旧事,但用来牵制霍家却也够了。霍煜所为所说,放在朝堂文臣那里都挑不出来什么错。
“民间素来都有回门之说,陛下感念昔日情分,今日全凭荆室做主,臣没什么方便不方便。”霍煜答着新帝的话,先前在府中给谢不宁留些信香,到了殿中反倒更像是用来安自己心神。
宫中作宴,这句家宴言得太重,今日之后,霍家在朝野中只能攀附新帝而立。君与臣自古少有家宴之说,新帝即位后就先防了霍家,如今的施恩只会让人忐忑。
谢不宁夹过了半块鱼肚,发间的钗还晃着,他停筷同样圆了霍煜的话。“未能想到陛下如此念我,宫中往事几近忘怀,短几年,长几年全靠病身能撑多久,”碗中的鱼肉陈列在前,他的视线对上了那同样晃着的冕琉,“往日多和陛下手谈对弈,现在离了宫中,还能有这般规格的家宴,陛下所念之情我也记起了大半。”
他实在望不进去谢青若那张脸,想起下蛊时贵妃的那张脸才用得下去饭食。舌尖染上了辛味,他咳着,面上泛起红来,将鱼肉倒是都囫囵吞了进去。
昔日如何,无人会比他更清楚,也无人会比谢青若更清楚。那诸多交锋算计的情分,不过刀俎鱼肉之分,只是当时所限,不能次次见血。
而今时,自然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