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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尾巧织雀 ...

  •   步瓷重新拿起梳子,自从来到渡鸦以后他就没怎么剪过头发,原本齐肩的短发现在已经长到大腿间了,每天都得花点时间打理才行。

      尼西尔站起身:“我来帮您吧。”

      “好。”步瓷将梳子递给他,把身前的长发拢到身后,他小幅度地侧过脸,笑道:“谢谢。”

      尼西尔瞬间红了脸,虽然几乎是朝夕相对着这张脸,但他还是会在很多时候被步瓷的笑意晃个心神不宁,他万般小心地捧起步瓷的一缕头发,从根部开始一点点梳起来,步瓷的头发很黑,是很纯粹的黑,像是鸟类深不见光的羽毛。

      静谧的卧室里一时间只有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声,步瓷身上的温香混杂着清淡的熏香,构成一种让人很沉醉的气味。尼西尔放慢了动作,企图将这一刻温存的时效延缓一些。

      他看着手心里那缕墨色,仿佛被某种东西蛊惑,忽地俯下身,鼻尖耸动,极其克制地闻了闻。

      尼西尔不知道步瓷的家乡具体在哪里,只知道步瓷来自人类母星的东方,是个底蕴厚重、带着浓烈古典色彩的地方,他曾在书里看到过一些关于那里的描述: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向来对附庸风雅的东西嗤之以鼻的他,在那一刻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所谓诗词的美感,因为那听起来就像是步瓷,温雅玉润,有着月亮和清雪的味道。

      他曾经很不喜欢诗书,也很不喜欢步瓷。

      那时候他还活在斗兽场里,每天为了一线生机厮杀到头破血流,衣食住行与鬣狗无异,在那种地方求生,他很难保持着属于人类的感知。

      这是渡鸦决策出继承人的方式,很难想象在科技发达的星际时代他们还保留着最原始的古老传统,不过这也颇有他们一贯血腥暴戾的作风。

      两千年前属于人类的星系被异族入侵,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被迫人们放弃了很多东西,家园、生活,和已经深陷囹圄的昔日同胞,“联邦”自那时诞生,为了彻底铲除异族,由五大主星系构成的议会做了个艰难但现实的决定:抛弃已经受“感染”的小星系,隔绝交通,构建屏障,实施爆破。

      与异族有过接触的一切事物都可能受感染而产生变异,如果不斩断一切潜在的联系,整个人类文明的沦陷都只是时间问题。

      而最初的渡鸦成员,就是在那场惨烈的肃清里,被一个天才般的技术官所救,幸运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人被感染,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劫后余生加剧了迟来的恐惧和愤怒,他们知道,即使幸存下来也不可能被联邦接纳,为了所谓全人类的明天,他们这些人是必要的牺牲。

      “渡鸦”顺应而生,象征着从生与死的间隙里摆渡而出的仇恨,誓要向君子做派的联邦复仇。

      无人知晓他们也成渴望救赎的曙光。

      渡鸦mafia就这样在血海深仇里延续了千年,而说实在的,尼西尔对这一切并无感触。

      或许他天生就没有那样浓烈的情感,对那样深沉浓烈的恨意更是无法理解,他甚至觉得恨联邦不如恨渡鸦,毕竟联邦的“暴行”已经很遥远了,但渡鸦对他们惨无人道的行径却是日日都在上演。

      尼西尔浸泡在这种麻木里,曾一度想过一了百了,站在斗兽场的中心等待对手将自己的□□撕得粉碎,可也就是他决心去死的那一天,他在观众席里看到了步瓷。

      只一眼,他就认出那是“步瓷”,瓦德赛首领的“新婚夫人”。

      渡鸦当时的首领瓦德赛是个相当典型的冷血男人,思想极端、手腕强硬,几乎等同于一只没有人性的野兽,在步瓷出现以前,没有人想到过他会娶妻。

      尼西尔困在斗兽场,却没少听过那位夫人的传言:听说那是一位史无前例的S+向导,治愈了很多此前被宣判死刑的哨兵,听说冷情如瓦德赛首领也对他一见倾心,见他的第一面就宣布要定下婚约,听说他生了一张无可比拟的脸,一瞥一笑都勾人性命。

      也听说他身体孱弱,久不出世。

      那夫人当时被人搀扶着,还没经历过丧夫的他穿着浅灰色的棉制半裙,高领毛衣把他尚且青涩的脸衬得很柔和,过肩的黑发看起来清爽又纯然,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装哨兵里显得格格不入。

      步瓷在前排坐下,身形清瘦,皮肤白润,那张脸真像传闻里说的那样无可比拟,不笑也像笑,天生的慈悲脾性。

      他听见有人问步瓷:卡明斯夫人,您怎么来了?

      步瓷笑了笑,眉眼舒展开,说话时很有当家夫人的那种腔调,又高傲又温婉,他说,这不是挑选继承人的地方么?我来看看我将来的孩子。

      他唇盼间带着那抹仿佛能融化冬雪一样的浅笑,朝尼西尔看过来,那只尚未见识恶狼凶残的温顺绵羊,对这一切都充满了令人发指的宽容。

      不要因为我耽误比赛,步瓷说。请继续吧。

      在尼西尔贫瘠的认知里,步瓷就像是一只优雅的长尾巧织雀,轻巧地落在灰败的枝头上,看着沼泽里徒劳挣扎的困兽,他并非不怜爱,只因自身也是笼中之鸟。

      那天尼西尔一改常态,仅仅是用胳膊勒死了他的对手——并没见血,步瓷看着那样体弱,应该是惊不起吓的。

      只是等到他再抬头望向观众席时,步瓷早已经被人搀到出口的地方,高大的黑色人影间,这位体弱的向导仅仅只到身边哨兵的脖颈处,垂着头,乌发间隐约露出一截布满了细汗的苍白颈肉,脊背绷出脆弱的弧度,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大概是尼西尔表现的怔楞太明显,理事人慢悠悠地踢了他一脚,嘲讽他,说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谁?那可是尊贵的卡明斯夫人,瓦德赛首领取消了上次的行动,就是因为夫人突然起了烧。这种人物你也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脑袋不要了?

      卡明斯是瓦德赛首领的姓氏,渡鸦内部讲究冠夫姓,步瓷也就没了自己的名字,在别人口中,永远都是“卡明斯夫人”。

      一想到这个,尼西尔突然笑起来,嘴里咬烂了的肉溢出刺目的鲜血,蜿蜿蜒蜒爬满了牙缝,把理事人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目光望向那个清瘦的人影离开的地方。

      他说,我知道,那是我的妈妈。

      他把重音落在“我的”上面,仿佛能以此得到些什么。

      高贵漂亮的长尾巧织雀,一辈子都困在密不透风的金色囚笼里,长长的尾羽从没被流动的风亲吻过,忧郁、包容,是这只可怜鸟儿不得自由的病症,尼西尔迫切地希望能打开那个笼子,让他亲爱的、仅有一面之缘的母亲不再受渡鸦的桎梏。

      “宝贝,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渡鸦?”

      步瓷清润的声音响起来,尼西尔陡然惊醒,下意识地看向窗子——他站在步瓷身后,像个登徒子一样痴痴捧着一缕纤纤长发,脸上慌乱的表情昭然若揭。好在步瓷并没注意到,他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流光高楼,纤柔的身段落进室内的暖色,神态有些飘远的忧郁。

      步瓷的房间从来都不拉窗帘,哪怕他白天的时候很容易被阳光刺醒。

      “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问题很好回答,尼西尔对渡鸦并无感情,非要说也只有厌恶。但他放缓声音,表现的很无所谓,手上继续梳着步瓷的长发,“妈妈,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步瓷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多说。

      他总像是满腹心事,又缄口不言,尼西尔从不多问,步瓷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圈养的金丝雀了,夫人的心思不是他能揣摩的。

      半晌,步瓷又开口了,他站起身,冰凉的手拍拍尼西尔的胳膊,轻声道:“宝贝,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尼西尔回句好,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转身又听见步瓷吩咐说,帮我拿根香薰点上吧。

      “哪一根?”他问。

      “展柜里第二排,银灰色的。”

      步瓷像是累极了,说话有气无力地,长裙摆一点点拖过厚重的地毯,他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四角都是酒红色的帷幔。

      尼西尔将那蜡烛拿出来,放在步瓷床头的柜子上,小心点燃,明亮的火光倏地跃起来,像是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小小的火光映照着步瓷的侧脸,把他睫毛的尾端都染成橘黄色,犹如夕阳下粼粼的水浪花。

      哪怕很喜欢制作这种熏香,步瓷真正实用的次数还是少之又少,他的肺不太好,长时间闻熏香会不停地咳嗽。

      但偶尔一两次没问题,楚危再三告诫他:少用你做的那些东西。

      楚危叫它们“那些东西”。步瓷不由得笑起来,睫尾弯弯,细弱的肩头因为呛气颤抖了两下,他的眼角瞬间染上潮色的红,在一片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很病态。

      尼西尔见他突然咳嗽,心瞬间提了起来:“妈妈,怎么了?不舒服吗?”

      步瓷最爱晚上发病,睡觉是需要人看着的,尼西尔担任这个职责,总是提心吊胆着,生怕步瓷在夜里出点什么事。

      “我叫医官。”尼西尔滑开自己的通讯,却被步瓷抬手拦下了。

      他的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白,青紫的血管在那小臂和手背上清晰可见,而手臂内侧,是许多泛白的疤痕,在平坦的肤肉上微微凸起,像是翻白的鱼肚子。

      尼西尔不知道那些伤疤因何而来,从他被步瓷带走的那天起,这些痕迹就已经存在于步瓷身上了。

      他在斗兽场拼杀三年,决胜的那一天,正是步瓷的第一任丈夫头七的日子。

      步瓷那天带着黑色的纱帽,一身丧裙,从干净的高台走到血肉模糊的斗兽场中心,伸出手将尼西尔从污秽里拉起来。

      渡鸦继承人的仪式,他需要亲吻“母亲”的左手食指,以示忠诚与顺从。

      但尼西尔瘫坐在地上的时候,敏锐的发现了步瓷手臂内侧的疤,所以当步瓷将手放进他掌心里的时候,他顺势将其一翻,那个湿漉漉的吻便印在步瓷的掌心。

      那些伤痕是步瓷不愿意诉说的心事,跪在地上费力仰起头的尼西尔,需要像跨越道道围栏一样跨越它们,才能真正地看清帽纱后面的人。

      那时步瓷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抽出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他说:“别害怕,宝贝。”

      “不是大问题……我只是想到楚危。”

      步瓷摸了摸尼西尔的耳廓,像是给犬类顺毛一样,柔软的指腹一点点摩挲着他耳后的地方,“他也喜欢这样大惊小怪的……你们真的很像……”

      楚危?大惊小怪?这两个词在尼西尔的印象里是完全搭不上边的,他直觉有点奇怪,却没多问,又凑进了一点身子,好让步瓷摸得更顺手一点。

      “那妈妈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

      步瓷没回话,他安稳地睡着了,单薄的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床被,乌黑的头发铺了满枕,尼西尔时常会害怕这副场景,步瓷日渐颓败的模样总像是会在这种厚重又柔软的地方,悄无声息地一睡不起。

      好在,步瓷今晚没有失眠,应该是一夜好梦。

      尼西尔吻了吻步瓷的食指,然后轻柔地放进被子里盖好,“晚安,妈妈。”

      ……

      当晚,步瓷发起了高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长尾巧织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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