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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悬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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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响了叶君同病房的门。
许丹青在削苹果,他闻声抬起了头,一没留神,长长的果皮从他拇指处断开,掉进了垃圾桶里。
“胡主任。”许丹青站起身,见神经外科的胡主任领着几个医生走了进来。
叶君同本靠坐在床头,听见声音也端坐起来。
“是结果出来了吗?”许丹青问道。
胡主任站在叶君同的病床前,手上拿着一张脑部影像报告单,神色并不明朗:“出来了,增强核磁报告提示是胶质瘤。这颗瘤有点麻烦,长在了功能区,因为位置特殊,手术可能没办法完全切除。”
叶君同的十指抓住了裤腿,仿佛抓住了浮木,他对胶质瘤没概念,关注点在别处:“那我的视力还能恢复吗?”
胡主任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他不能轻易承诺,只能尊重事实:“因为你的视野已经完全受到影响,即便全切除,视力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许丹青脸色一变,急忙问道:“……那怎么办?”
“视力问题急不得,我们建议先做手术将肿瘤尽可能切除,再做个病理看看它是不是恶性的。如果是恶性的话,是会有增长和转移风险的。”
嗡——
叶君同突然感觉自己一阵耳鸣,接下来许丹青和胡主任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宇宙大爆炸前的空间里,周围的空气都被抽掉了,极度的黑暗,极度的无望。
“君同,君同!”许丹青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肩膀,“你听见了吗?”
肩膀传来痛感,他茫然地抬起头:“什……什么?”
“做手术,治疗!”
叶君同又沉默了,眼底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
胡主任离开前提醒叶君同要尽早确定手术时间,叶君同不发一言,许丹青替他应了下来。
没过多久,路遥推门而入,发觉病房里死寂般的气氛,轻声唤道:“许总——”
许丹青冲门口扬了扬下巴,示意出去外面说。
“就在这里说。”叶君同忽然出声,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下。
路遥被叶君同吓得一激灵,看了两位老大一眼,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说。
叶君同:“是鹭城的人传来消息了?”
无奈,许丹青道:“你说吧,什么情况?”
路遥小心翼翼地汇报:“鹭城的人打来电话……老宅已经换锁了,屋子里也没人,现在要联系君同哥的姐姐给潘敏威打电话。”
“我知道了。”
叶君同解锁了手里的手机,他没有打给潘怡,而是在电子女声的提示下点开了自己的微博。
“叶君同滚出设计行业吧!抄袭狗可耻!”
“抄袭死全家!”
“我真是瞎了眼,之前买了DT这么多衣服,这下我要全给剪了!”
“再也不买DT了!”
“……”
一条条评论被无情地诵读,舆论赤裸地摊开,如同一把把利刃,刀尖对准了在场的人,一下又一下的扎在他们身上。
“君同哥……”
叶君同笑了一下。
纸灯没找到,视力没法恢复。
他现在就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瞎子设计师,说不定以后也是。
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砰——
只听一声巨响,叶君同将手机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机身瞬间四分五裂!
他的胸口起伏着,脖颈处青筋凸显,眼底猩红了一片。
路遥被眼前暴戾的叶君同吓得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叶君同好像缓了过来,他在两人的注视下曲起了腿,狼狈地将脑袋埋进了膝间,双手将自己紧紧抱住。
眼前情形让许丹青的鼻腔涌上来一阵酸楚,他的好友,DreamTong的合伙人,获奖无数的新锐设计师——那个光鲜的,骄傲的,熠熠发光的叶君同,此时就像一只低声嘶吼的困兽。
接下来要怎么办?君同该怎么办?
即便是经历过许多的许丹青,此时脑子里也出现了一片空白。
*
当天,叶君同坚持要出院,谁也没拦住。临走前胡主任再次交代他,要尽快决定手术时间。
叶君同点了点头,在护工的搀扶下坐上了回家的车。许丹青想上前帮忙,被叶君同挡住了:“就送到这儿,你们回吧。”
许丹青上前不是,后退也不是,最后只好作罢,交代护工要好好看紧他。
君同或许需要时间面对这一切。
次日,DreamTong办公楼。
路遥向来到得比较早,她像往常那样去叶君同的办公室帮忙浇花,结果一开门就被办公桌后的人吓了一跳。
“艾玛,吓死我了,怎也不开……”她差点咬到舌头,“灯”字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借着窗外的光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叶君同。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戴着头戴式耳机,只罩着一只耳朵,而手上抓着平板,正上下滑动,一副专注的样子。
叶君同闻声转了过来,窗外的朝晖将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细碎的阳光在他鼻尖上跳跃。
如果不是外在的那副墨镜和耳机,路遥觉得他的状态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帅气,认真。
叶君同:“准备一下,通知设计部全体人员九点半开会。”
路遥:“……收到。”
连这工作热情也跟以前一样。
开会消息一下发,就跟往湖里丢了个□□似的,把一群懈怠了几日的小鱼小虾炸得飞起。几个小设计助理都在一个群里,连忙@路遥,问她:DreamTong现在在网上都被指着鼻子骂了,叶总监他想干嘛啊?
路遥如实说:我也不知道啊。
设计助理又问:我听说叶总监病了,是什么病啊?
路遥撒了个谎:我也不知道啊。
设计助理扔来几个白眼:你知道个啥。
三十分钟后,当看到坐在会议桌首席、戴着墨镜的叶总监时,大家近日朦朦胧胧的猜测似乎在心里有了答案。
墨镜遮住了叶君同的大半张脸,他延续了过往开会的习惯,简要地向大家宣布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明年春季系列准备启动,他将设计企划全部交给了底下的两个设计团队,由对应的设计组长带领,通过PK的方式决出更加适合方案。
底下的人不太敢吱声,叶君同在工作上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路遥在底下记录会议内容,她似乎感觉熟悉的君同哥又回来了。
“对了。”叶君同的食指在桌面点了一下,“佩珊,新一季的流行趋势报告做好了吗?”
被点名的是一个市场调研专员,她咯噔了一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声说:“没……没做完。”
“为什么没做完?”
“这几天网上吵得太凶了,我以为……”
叶君同忽然轻笑了一声,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是以为我不回来了,还是以为DreamTong要解散了?”
话音落下,场内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
路遥从笔记本中抬头,不对,这不是她熟悉的君同哥。
“我先在这里跟大家说声抱歉。”
叶君同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凛冬的寒风,划破了会议室的沉寂。
“因为网络上出现了针对我个人的不实言论,让DreamTong陷入了争议中,也让大家被动承受了很多。我非常理解大家这些天的不安,我和许总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一点,抄袭,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和我的团队里。”
这几天公司高层避而不谈的几件事,被叶君同逐一挑破,会议室里逐渐出现了细微的议论声。
“在问题解决之前,”他的神情愈发肃穆,声音铿锵有力,“只要DreamTong一天没有解散,设计部门的工作就不会停止运转。”
“如你们所见,我生病了,短时间内不会参与到前线的设计工作中。但我希望,将来不论是以我叶君同的名义,还是以在坐的哪一位设计师的名义,我们都能让DreamTong走得更远。”
“可是,”他顿了顿,“如果你们对我没有信心,我的建议是尽早退出,DreamTong不是你们的选择。当然,赔偿不会少,按照劳动法正常给。”
叶君同的语气是冷的,话是狠的,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能做做,不能做滚。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三分钟后,一个男设计师率先站了起来,他冲叶君同笑了笑:“叶总监,谢谢栽培,祝好。”
叶君同朝着他的方向点头,接着便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还有人要走吗?”
……
直到会议结束,团队里一共走了三个人,一个版师,两个设计师。
人散得七七八八,路遥留在会议室关投影,收拾桌椅,到了最后,见叶君同还坐在原位上。
“君同哥……需要我扶你回办公室吗?”
“不用,你先回去。”叶君同说,“走的时候帮忙关灯,带上门。”
路遥愣了愣:“……好。”
路遥关了灯,她走到门口,下意识回头看去——
她看见叶君同弓着腰,缓缓趴下,脸埋在了手臂间。他的肩膀在那一刹下沉,这短短的半小时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
“你说,叶君同是生了什么病啊?”
“谁知道呢,估计是眼睛出问题了,我听说今天开会他都没摘过墨镜。”
办公楼的洗手间总是杂谈圣地,而临近下班更是嚼舌根的黄金时段。
那人小声道:“啊,要真是眼睛出问题,那就麻烦大了。”
另一人从隔间出来,冲水的声音遮盖不住他的不屑:“可不是,设计师要看不见了,还做什么设计啊,尽早改行得了。”
那人轻笑道:“我顾不上叶君同,我担心的是DreamTong,我们的招牌可不能被他砸喽。”
“设计部的人说了,看样子DreamTong会一直干下去。”
“我从不信老板画的饼。他说他没抄袭,你信不?”
“我……我哪知道。”男人打开了水龙头,水流咕咕地从他手中流过,“我只知道他是真的很狠。”
“怎么说?”
“今天这事儿你也听见了,要是换个许总站在台上,绝对会把员工安抚得服服帖帖,哪有他一开口就让人走的。”
“他的风格嘛不是,我都习惯了。”
风干机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停下,听到那人继续道:“你刚来可能不知道,他曾经把一个涉嫌抄袭的实习生炒了,据说后来实习生不仅丢了饭碗,学校也呆不下去了。”
“还有这事儿?那活该他抄袭啊。”
“不是,关键是他抄袭是因为家里有个生病的妈,着急出成绩才这么干,叶君同二话不说就把人干掉了。”
“啊……那是忒冷漠了。没想到现在轮到他发生这事儿,好笑了,就跟报应似的。”
男人的叹息声不断:“唉,我还是去找找别的机会吧,趁这篓子还不算大,别回头人一听我从DreamTong出来的,该不要我了。”
“是,你说得对,我也得赶紧的。真羡慕设计部那群人啊,喜提N+1,我们部门什么时候也能开这个口呢?”
“班儿还没下呢,别做梦了……”
二人的声音渐小,最后消失在走廊中。
半晌,最里头不起眼的隔间传出“哒”的一声,门开了,有人扶着墙从里面出来。
叶君同戴了一天的墨镜此时被他攥在手中,他的眼角晶莹,目光里的那点光变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