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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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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现下五岁半,刚入学季秀才的私塾不久。
他人小,但有个跟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他准是过奈何桥时躲过了孟婆那碗汤!
没错!他还有前世的记忆。
可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呐?他上辈子明明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家,虽说命短了些,二十五岁就香消玉殒,可好歹也是正经念完大学,考了幼师证的文化人。结果呢?证还没捂热乎,就为着踩了块香蕉皮,一跤摔进了他现下娘的肚子里。
要说他有多大能耐?那可真是屈指可数。前世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愣头青,这辈子更是被宠上了天。爹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娘亲含在嘴里怕化了,哥哥姐姐更是把他当宝贝疙瘩。前面最大的烦心事,就是偶尔冒出几句超乎年龄的惊人之语时,还得装模作样地去找些法子遮掩。
哎,这可怎么办哟?
家里这不是遇上事了吗?看他哥那熬黑的眼圈,他娘那高声大气的骂声,现下他四平八稳的爹都脚步忽忽啦!五岁半的小人儿重重叹了口气。他李承泽虽说人还没药碾子高,可也不能装瞎子不是?
他用他那聪明的小脑瓜想得都快冒烟了,也只是想到了继续发扬他的教书育人事业。不然咋办呢?其它办法也拿不出来不是?他又不会医术,就算会医术,难不成去给德世伯把脉?就冲那老太太的刁钻劲儿,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哟!
重生五年半,既没练成绝世武功,也没攒下万贯家财。眼下能指望的,也就是这群天天跟着他念百家姓的娃娃了。
要知道,在这聚族而居的凤阳城,谁家孩子不是心尖肉?把这些小祖宗教好了,还怕他们的爹娘不帮着说话?到时候,就算德世伯家那个老虔婆想闹腾,也得掂量掂量周围人的唾沫星子!
眼下能帮上家里的,好像也只有这个法子啦。
李·自封·小天才撅着嘴,把百家姓翻得哗哗响。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这道理,李承泽现下虽只是个穿着红肚兜、露着小鸡撒欢的小童,心里却门儿清的。
既答应了这群娃娃背会十句就请凉粉,断没有食言的道理。八个四到七岁的小萝卜头,六男二女,排排坐在廊下。这年纪的孩子若有人耐心教导,记诵起来快得惊人。不过个把时辰,个个都超额完成任务。李承泽小手一挥,在他爹的私房钱罐罐里抓了两把,便领着这群叽叽喳喳的雏鸟直奔凉粉张的摊子。
刚要出药铺门,就见他娘亲正迎进一位病患。那女眷头戴稚帽,虽看不清面容,但那通身的气度哟...真如春花晓月一般。她走过时带起一阵香风,在这闷热的夏日里竟久久不散。能用得起这等名贵熏香的,肯定不是寻常人家啦。
黄氏是城里出了名的妇科圣手,但有个规矩:轻易不出诊。这年头女子看诊不易,故饶是这个规矩有些不近人情,这些求诊的贵妇人们仍是络绎不绝的。
李承泽踮着脚尖,目光追着那位求诊的夫人。虽只瞥见一抹精致的下颌曲线,和转入后堂时翻飞的流云纹裙角,却已让他小嘴微张——乖乖,这定是个绝色美人!
有些人无需露脸,通身气度便知是美人。小家伙心痒难耐,恨不得变成只壁虎爬进诊室瞧个究竟。可惜他娘那间诊室,连他爹都不得擅入,更遑论他这个穿开裆裤的小儿了。
“唉,没眼福喽!”李承泽咂咂嘴,恋恋不舍地领着娃娃们往凉粉摊去。
老陈正在廊下打盹,黄氏进诊间前扫了一眼,见儿子只是带孩子们在街口吃凉粉,也就没叫醒老陈,由儿子自去了。
凉粉张在这凤阳城摆了十多年的摊,摊子就支在李家药铺不远的街口大树下。夏日卖冰镇凉粉,冬日改卖炒凉粉。说来也奇,这么多年竟没攒下个铺面,银子怕不是从指缝里漏光了哟。
“张叔!九碗凉粉!”李承泽两只小手啪地拍在案板上,手小,抓的满满的也不过十七枚铜钱。数了数还差一文,他理直气壮道:“剩下一文先记账,晚些让我爹来结!”
“哎哟我的小祖宗,”张凉粉笑得薄荷水直晃,“你爹知道你请客么?”
这小家伙挺着胸脯:“这点小事我做主就是了,哪里还要请示?”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凉粉桶,天气热他也很馋凉粉这口的好不好。
“得嘞!各位请上座。”张凉粉麻利地舀起晶莹的凉粉。
这粉本是透明的,但浇上薄荷水后就变得绿里透着亮。褐色的糖正正好好浇在凉粉中间,伴着四周散落的花生碎,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凉粉张瞧着这群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心里再没有不喜欢的。街坊谁不知道,李家这位小少爷最爱领着娃娃们念书?今日定是暑气太重,才带着这群小毛头来解馋。
街里街坊的,一文钱哪有不能让的道理?逗他玩儿哩。
待得送了凉粉上来,凉粉张非但免了李承泽一文的资费,还单请了九个娃娃一人一个澎好的青团。可惜这东西李承泽不爱吃,他就让给虎子吃啦。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喝过了粉,才在凉粉摊就地解散。
约好下次旬休再来念书,这群小萝卜头才心满意足地蹦跳着散去,各回各家。
李承泽人虽小,每月三次旬休却是雷打不动的。因他年少聪慧,所以他在这片儿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哩。没有那家父母教育家里的孩子不用李承泽打比方的,大人们如此操作,他要是没些智慧,早被这些小娃娃们排挤死啦。
哄好了那群小娃娃,李承泽踩着滚烫的青石板往家走。日头毒得很,石板晒得能烙饼,偏生他脑子里还在翻腾着李家的家底。
要说李家有什么倚仗,还得从他爹——李掌柜这根顶梁柱说起。
李掌柜其人,出生于秀才之家,父亲在他七岁时过世。那时李家当家的还不是李掌柜他娘,是他的奶奶李陈氏。
李陈氏自来看李掌柜他娘不顺眼,这边儿子一去世就认为是被李掌柜他娘克的。生说活说,要拉了李掌柜他娘去赔命。
李掌柜的娘沈氏虽生的芙蓉面,柳叶眉,却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与夫君夫唱妇随也就不与李陈氏多做计较,这边夫君一去世李陈氏就想断她的活路,她是万万不能忍的。
她没有受虐狂似的上赶着申辩,求饶,而是转身去了族长家。请了族长并族老过到家里来,跪下禀明情由,起誓此生不再二嫁。
至此,族里就为她请了牌坊,命也就顺理成章的保住了。
因着祖母大人的不欢喜,李掌柜七岁以后就没有再与祖母亲近过。但李掌柜他娘实在是个奇女子也,她很放得下身段。因着钱钞尽数掌握在李陈氏之手,她还领着李掌柜求过几次和,无奈婆媳关系实在不能维系,由此作罢。
李掌柜她娘,娘家姓沈,是开医药铺子的。因为婆母难以讨好,她干脆一鼓作气回娘家诉了回苦。沈家外祖父一辈子开着个小药铺,医术平平无奇,经营手段稀松平常。但他心疼女儿的心殊为难得。他怜惜女儿年纪轻轻便守寡,亲家又油盐不进,便倾尽全力,给李沈氏补了一家临街小铺面做嫁妆。
李掌柜他娘便靠着这家小铺面,做起了医药生意。因着从小在家耳读目染,熟悉医药之事,李沈氏的生意做得很是不错。
后来祖母李陈氏去世,居然在去世前将家财尽数搬回了陈家。陈家势大,族里无人能为母子二人出头。幸而药铺生意不错,不然母子俩还不知道埋在哪个山头呢。
李掌柜慢慢长大,在读书上无甚天赋。李沈氏便做主为他娶了一个善医药的妻子,也就是现在的黄氏。黄氏生于真正的医药之家,从小家中祖父母教医术,教识药。三岁能识汤头歌,却也年过十七还未能发嫁。在交过两年的“人头银”后,李家上门提了亲。
李沈氏求亲之时亲口给黄氏承诺,保证婚后也让黄氏行医。加上李掌柜那人才,见过的就没有不欢喜的。黄氏年少思春,就算两家家境并不相宜,黄氏还是下嫁了。
李掌柜得娶家境丰厚的娇妻,自然疼宠非常。
两人婚后五年相继诞下一子一女,老大李承业,老二李小窍。妻子医术了得,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李掌柜的家业也慢慢丰厚。长子李承业子承父业,是个非常出色的大夫,女儿李小窍也是聪明伶利,面若桃花。
至李掌柜三十八岁那年,长子成了亲,并在自己药铺开始挂牌出诊。第二年女儿李小窍出嫁当年,黄氏又有了孕。
这个老来得子就是李承泽。
李承泽生来便与李承业不同。按说家里行医问药,他应该也是对此感兴趣才是。但他偏不。
他一生两世人,自是明白这年头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从咿呀说话开始,他便表现出爱读书的潜质,只要你给他读书他就欢喜的手舞足蹈的。
李掌柜得此子喜不自禁。
他幼年丧父时,陈氏还未将李家掏空,家境尚算殷实。父亲生前已是秀才,与母亲沈氏琴瑟和鸣。这般恩爱夫妻,自然将独子视若珍宝。小男孩最是仰慕父亲,他也不例外,日日盼着能成为父亲那般儒雅书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父亲早逝,陈氏卷走家财,母亲何氏带着他尝尽人情冷暖。后来得外公相助,开了间药铺过活。母亲送他进学,奈何他资质有限,实在不是四书五经的对手,最后才承继了家里的药铺,做了个掌柜。
这边幼子表现得非常擅于读书,真真是恰好挠到了他的痒处。
李承泽满五岁第二天,他便带幼子去城南季秀才处拜了师。
说到这里也是好笑,季秀才人家开了个启蒙私塾,在城里也是很有些名声的。这有名声的人做事,可是有规矩的。他的规矩就是:不收五岁以下的蒙童。
李掌柜有些急才,他卡着李承泽满五岁的生辰把人给季秀才送去了。
季秀才哭笑不得,但在考验过李承泽学过的书后,还是将他收入了学堂。自此,李承泽就成为了城里的独一份。
确实,才五岁哩,在娘怀里吃奶的还大有人在。
这边李掌柜已是返了家来,看李承泽回来,喜笑颜开的走上前去,道“我的儿,有没有累着?”
这年头,愿意这么叫儿子的人,非常的少见。
对于家中儿子,横眉怒目者不在少数,更有动辄呼唤“孽畜”者。所以李掌柜实实在在是个好爹。
“我不累,爹你累了一天,可辛苦么?”
虽是天气很热,李承泽也任由他爹将他抱了,抬手抚着他爹胡子拉碴的脸,狂拍马屁。
在他小小的心里,他可诚实了。他爹一天多累啊,管着药铺里里外外多少事儿。
李掌柜笑嘻嘻的,“这自来也是做惯了的,哪里有累得到人。还是我儿教书辛苦。”
李黄氏看完诊送完客人回来,脚步刚迈进后堂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肉麻兮兮的话。
“不是告诉你不能这么教育孩子?”
李黄氏是真的上火,人家都是慈母多败儿,自己家是慈父靠不住。“惯子如杀子的,你何时才明白?”
李掌柜笑,敷衍道“不教,不教,就说说话。”
李黄氏头疼,李掌柜看李黄氏面色不对,赶紧放下来他的心肝宝贝儿。毕竟心肝宝贝也不止这一个,这气到脸色发白的,也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呢。
看他知趣,李黄氏也没有与他计较。叮嘱李承泽“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写完?季秀才的竹板可不是吃素的。”
“娘亲宽心,功课俱已妥当。”李承泽挺着小胸脯,肚兜上绣的锦鲤随着动作晃出粼粼波光,“季先生打不着我的。”
李黄氏气得笑了,这小人儿自打会说话起,大言不惭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转眼,看到李掌柜在边上看着儿子傻乐,不由继续数落道“你还有脸,都是因着你孩子才这么不识数。”
李掌柜不敢反驳,因为细想着实是因着自己常夸儿子聪明,儿子才会这样说的。
“他个小人儿才几岁?懂个甚.夫人你不要与他计较,若是伤了身体,为夫可怎生是好?”哎哟,李掌柜可真的是个肉麻人哩。“夫人你如此旺夫,当年若非娶了你,这药铺早被济世堂吞了。成泽这般灵性,也定是随了你的慧根。一般旺夫的人,一般也旺子,莫要着急,泽哥儿定也会被你带得运气旺旺的。”
李承泽一直当他爹就是个好好先生,不成想这甜言蜜语信手拈来。这些话肉麻的哟,那里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
李黄氏作势要拧他耳朵,手到半途却成了拂去他衣襟上的药渣。晚风穿过晒药场,带着当归的苦涩与茉莉头油的甜香,将她强撑的冷脸也熏软了。
“爹,你真能干,这三两句就哄得娘亲没脾气啦。”
李黄氏横了一眼李承泽,无奈心已软成一江春水,实在是无甚威力。
因着李黄氏脸上已经没有了气怒的模样,李掌柜这个傻爹趁机架起儿子,顺势要去牵妻子手腕。
“走,儿子,爹带你去喝凉粉。”
“我今天已经自己去喝过啦。用的你罐子里的钱,张叔还少收了我一文哩。”抱住他爹的脖子,李承泽小小声的说。
“没事,那钱你随便用,那我就带你娘去喝凉粉啦。”李掌柜放下李承泽,牵了妻子的手往门外去。他素来心宽,刚与族长已是把德世伯家的事细细说了,现在心里一片敞亮。心里头没了烦心事,自是想陪着妻儿享享天伦。
李黄氏道,“说些什么悄悄话?”
李掌柜笑不可迎,“哄孩子哩。”他与妻子年少夫妻,一路相伴无争无吵。虽然与儿子打趣舒心,但自然还是最疼老妻的。见老妻脸露笑容,他心里实在很是欢喜。
李黄氏噙了笑,将手轻轻的抽出。娇嗔,“在人面前像什么话。”
李掌柜又将夫人的小手拉住,“哪个会在意你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