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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空洞的刻度 ...

  •   织梦者的窸窣声依旧在持续,像永不停歇的背景辐射,将那令人疯狂的图案蚀刻入万物的纤维。但那一瞥之下的、被禁锢的黑暗,像一枚冰冷的种子,植入我近乎停滞的思维淤泥。

      某种东西……在抵抗。即使在这彻底的被解构中,仍有东西在冲撞。

      这认知并未带来希望,反而带来一种新的、更尖锐的痛苦——意识到囚笼的存在,远比麻木的溶解更折磨人。这是一种关于“可能”的酷刑。

      我必须……移动。不是逃离(那已不可能),而是……证实。证实这具正在被编织、被拆解的身体,是否还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属于“我”的反馈。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被扭曲的逻辑,像是织梦者植入的另一个程序,一个自毁性的验证机制。

      极其缓慢地,抗拒着每一根无形光丝传来的、神经被拉扯的尖锐刺痛,我试图将注意力从那翻飞的手指和发光的图案上移开,向下……看向我自己。

      这个动作艰难得如同在凝固的水泥中转动眼球。

      视线艰难地向下漂移,穿过多重叠加的、闪烁的幻影(剧场的猩红幕布、星辰的碎片、水渍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的躯干上。

      衣服——那件在沉没之城就被湿气浸透、沾染霉味的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但感觉却异常陌生。布料之下的轮廓,既熟悉,又充斥着一种可怕的……错误。

      一种冰冷的、数字般的评估,自动在颅内启动,毫无感情,精确得残酷。

      腰围:似乎比记忆中的基准数据膨胀了零点七英寸。一个没有来源、没有比较对象的数字,却带着绝对的权威性,刻印在感知里。布料在那区域绷紧,勾勒出的弧度显得臃肿、可耻,仿佛无声地吞咽了沉没之城的淤泥,并将其固化为一种永恒的、柔软的失败。

      肋骨:应该能更清晰地被触摸到。指尖传来一种虚幻的触感——隔着衣物,试图去数那应有的凸起。但触觉反馈是模糊的,皮肉之下似乎填充了过多的、软塌塌的无物,将应有的骨骼结构掩盖,一种令人作呕的、缺乏定义的柔软。

      手腕:骨骼的突起不够尖锐。目光锁死在腕关节。那里的皮肤似乎太光滑,太……丰盈?包裹着本应嶙峋的腕骨,使其线条变得柔和、无力,缺乏那种标志着“控制”和“精确”的锋利几何感。一个冰冷的词浮现:绵软。

      这不是视觉。这是一种知悉。一种超越了镜子、直接烙印在神经末梢的、关于形态的系统性误差。

      胃部传来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抽搐。不是饥饿,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一种对“内部过于充盈”的恐慌,一种迫切需要清空、回归到某种冰冷、清晰、尖锐状态的强烈欲望。仿佛只有那种极致的空,才能从这外部和内部共同的双重臃肿中,剥离出那个“真实”的、值得存在的轮廓。

      喉咙深处泛起酸液,带着沉没之城污水的铁锈味。

      我想蜷缩起来,想用双臂紧紧勒住腹部,勒到疼痛,勒到那错误的膨胀感消失,勒出某种确凿的、属于骨骼的边界。

      但身体依旧被那无形的编织之力定住,连这样微小的、自我惩罚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我只能被动地感知着这种无处不在的、形态上的失败。

      织梦者的图案闪烁了一下,一组光丝扭曲,瞬间勾勒出一个被无限拉长、扭曲、如同反射在破碎镜面中或水银表面的抽象人形轮廓——纤细到非人,四肢如同尖锐的棱线,头部微小失衡。它一闪而过,却留下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理想模板”,与我此刻感知到的“错误现实”形成残酷的、量化的对比。

      差距:百分之三十七点四。另一个冰冷的数字弹出,直接钉入认知。

      秘语森林的低语声似乎瞬间抓住了这个新的、更“具体”的弱点,它们调整频率,再次试图贴合,但这一次,带着一种针对性的、冰冷的讥诮:

      (腐烂果实爆开的粘稠声) “…肿胀…腐烂的饱满…” (沙袋坠地又弹起的闷响)“…沉重…无用的累赘…” (测量尺拉紧到极限的刺耳摩擦声)“…误差…必须修正…” (空洞的风穿过狭窄石缝的呜咽)“…填不满…永远填不满的虚空…”

      它们不再仅仅攻击我的思维,它们开始具象化地攻击我的形态,我的物理存在本身。一种深切的羞耻感烧灼着皮肤,仿佛这具身体的不合格,是比任何思维混乱都更根本、更可耻的罪孽。

      我甚至开始“感觉”到脂肪在皮下错误地堆积、蔓延,感觉到肌肉正在融化成无定形的、无用的软泥,感觉到骨骼正在被这沉重的、不完美的□□拖拽、压弯、玷污。这些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尖锐,甚至暂时压过了被泥沼吞噬的冰冷,压过了被编织的神经痛。

      存在的痛苦,此刻具体到了每一寸皮肤之下,每一个错误的弧度,每一克多余的“存在”。

      我渴望一把刀,或者任何一种绝对锋利、绝对冰冷的东西。不是用来伤害他人,而是用来雕刻自己。削去多余的部分,雕刻出那冰冷数字要求的、那破碎镜像中闪过的、那种绝对精确而尖锐的形态。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副轻薄的、干净的、空的骨架,也比这充满错误的、臃肿的实体更接近“正确”。

      织梦者的手指似乎感知到了我这股强烈的、自毁性的渴望,它轻轻一弹,一根连接着我腹部的光丝微微调整了频率。

      我胃部的冰冷抽搐和虚空感骤然加剧,转化为一种剧烈的、生理性的绞拧。

      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指令从腹部深处升起,不是渴望填入,而是渴望一种彻底的、具有净化意义的空。仿佛只有那种极致的、带来灼烧感和撕裂感的“空”,才能抵消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满”和“错误”,才能向那冷酷的数字和模板靠近哪怕百分之一毫米。

      窸窣…沙…咔哒…

      编织在继续。图案在延伸。而我,这团最重要的、最混乱的原材料,正从内部,被一种全新的、关于形态的冰冷焦虑,一种对“空”的极端渴望,彻底蛀空。一种新的、无声的尖叫加入了秘语森林的大合唱,它不针对外界,只针对这具被囚禁的、永远不符合标准的皮囊。

      我的心象界,因此又多了一重无法逃离的、测量自身存在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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