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1章 店面 ...
-
二零二零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屋里很静,只有云翻找医药箱的窸窣声。她和母亲大吵一架,负气跑来我这里寻求片刻安宁。
“小姑,我妈她...根本不懂。”
云眼眶微红,手忙脚乱地寻找创可贴,想要贴住手上那道因为激动而不小心划破的小口子。虽不深,却像某种无声的宣告,横亘在青春的肌肤上。
“生活就是这样哦,有苦……还是苦。”我温和地说,递给她一杯温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楼下的街景与十几年前相比,已是沧海桑田,但总有些相似的剧情,在不同的躯壳里轮回上演。
“不是你说的工作生活压力啦,小姑,你这箱子里都是老古董啊,和我妈一样。”
“时代不一样,别这么说你妈,她会伤心的。”
“哦,”云嘟囔着,试图用别的话题转移心绪,手指从医药箱底抽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边缘已磨损的硬壳笔记本。我正准备倒茶的手一顿,水壶险些没拿稳。
一切抵不过那颗年轻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扉页,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的、或许不该被触碰的秘密。
“别动那个。”我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保护欲。
晚了一步,那本日记,像一枚沉入时间河底的卵石,忽的被打捞起,带着潮水一般的往事,重重地晕开在我脑海。
纸张泛黄,墨水也有些晕染,但字迹依旧清晰。
“这是什么?日记吗?‘2008年,秋’……”云抬起头,眼里满是探寻的光,与他口中“老古董”这个词形成微妙的反差。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时光的味道。
窗外的北京,高楼迭起,霓虹闪烁,与十二年前那个更具烟火气的胡同相比,已是另一番天地。但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改变,比如寻找认同的举步维艰,比如爱情在面对现实时的不堪一击。
“那不是我的日记,”我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是一个他留下的。你想看,就看吧。”与其用苍白的语言说教,不如让她亲眼看看,这条路上,曾有人怎样满怀希望地启航,又怎样在风雨中折戟沉沙。或许,这些真实的伤痕,比任何告诫都更有力量。
云安静下来,目光沉入时光的纸页,像一条小鱼,试图游走在一段名为“悲伤”的河。手指停留在第一篇日记的日期上,那一年,我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内衣店,而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2008年10月15日晴
陈觉说,他和我是两条从南方游来的“鱼”,一头扎进北京的混凝土珊瑚礁,今天,理发店终于挂上了名头——‘一觉今年’。‘觉’是他,‘年’是林支年。”]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天的阳光很好,像金色的蜂蜜,黏稠地涂抹在鼓楼斑驳的砖墙上。我像往常一样,下楼开启那小内衣店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迎接又一个平凡的日子。隔壁山西面馆的老杨早开始熬制那一锅永不断续的老醋,酸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认识他们——
两个年轻人,正仰头观望楼上那空置了许久的小阁楼。楼台窗外,刚刚挂上一块崭新的招牌——“觉年理发”。
招牌很小,木质,字是手写的,带着点稚气的认真。一个高个子,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身姿挺拔活像一棵北方的白杨。他眼神里有种直率的打量,对着那招牌指点江山。另一个则稍显清瘦,穿着格子衬衫,安安静静地站一旁,嘴角挂着腼腆而温和的笑意,目光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澈见底。
“两位小伙子,看店面呢?”我拢了拢披肩,随口问道。楼下内衣店门口暧昧的粉红光,在白天到显得有些萎靡。高个子闻声转过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姐,早!我们把这店盘下来了,今天刚挂上招牌。以后咱就是邻居了!”他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白铃,你好。”说完我笑了笑,打量着他俩,“理发店?挺好的,这胡同里就缺个像样的理发铺子。”
“哦,玲姐……我叫陈觉,耳东陈,觉醒的觉。”陈觉热情地介绍,然后拍了拍身边清瘦男孩的肩膀,“他叫林支年,树林的林,支……反正是个挺文艺的名儿。”他哈哈一笑,带着点性格特有的、不太顾及“细枝末节”的爽快。
林支年被他拍得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温和:“铃姐好。”那声音像江南的细雨,软糯糯的,与他身边陈觉的敞亮形成鲜明对比。
“从哪儿来啊?”我一边整理着门口模特身上有些歪斜的睡衣肩带,一边闲聊。
“南边儿,”陈觉接过话头,手臂一挥,仿佛能划出他们来时的漫长轨迹,“具体哪儿那都不重要,反正咱就扎根儿北京了!”他说话时,眼神里有种灼人的光,那是属于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支年则安静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学理发的同学。”他说“同学”两个字时,语气有微妙的停顿,眼神快速地和陈觉交汇了一瞬,又迅速分开。
那种默契,不像普通的同学。
[2008年10月15日 晴午
[招牌很小,陈觉比划着,小得像一条误入北海的鱼。]
当时陈觉确实这么比划着,他对林支年,也对我笑着说:“看,咱们这招牌,小得像不像一条误入北方大海的鱼,好不容易能吐出个泡泡?”林支年看着他,眼睛弯了起来,像月牙泉漾开了波纹。“是有点小,”他轻声附和,“但总是个开始。”
[2008年10月15日晚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剪刀正游走在第一位客人的发梢,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鱼尾拨动水流。”]
其实这画面并非发生在挂招牌的那天,而是在几天后,他们的店正式开业。我作为邻居,很荣幸地成了“觉年”的第一位顾客。
陈觉执剪刀,手法还带着学徒的青涩,但极其认真。林支年就在一旁打下手,递梳子、喷水,眼神始终追随着陈觉的手,带着无声的鼓励和专注。剪刀开合间,发出细碎而富有节奏的“咔嚓”声,在那个安静的、充满阳光和洗发水气味的上午,确实像鱼尾轻轻拨动着水流,预示着一段新航程的开始。
[2008年10月15日晚
“我们的店开在鼓楼后面的胡同里,楼下是家总是亮着暧昧粉光的内衣店,铃姐开的,隔壁山西面馆的醋香永远飘过来。开美容店的王太太是我们的第一个熟客,习惯带着软糯的上海口音。她总说支年:‘小林啊,长得跟我儿子像得来,一样的温柔相。’”]
但也是后来才成为生客的。
她第一次来,是被新开的店吸引,一进门就带着审视的目光。但林支年那种安静细致的态度很快赢得了她的好感。她确实总用那口软糯的上海话说小林像她儿子,而支年也总是好脾气地听着,抿嘴笑笑。记忆中他就不爱说话,好也是藏在动作里的:为老人洗头时总会试三次水温,给小孩理发前会变魔术般从口袋摸出棒棒糖,黄昏时分会把店里的音乐换成爵士乐,然后教陈觉在仅容得下两人的空隙里跳舞。
‘你俩个小伙子跳什么舞。’当时的我笑他。
‘练习啊,’他一本正经,‘等我和陈觉有钱了,去上海开分店,得会跳交谊舞才能融入那里,铃姐,你也试试吧。’”
‘你们玩吧,我跳不来’,我摆摆手笑着。
这些细节,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填充进我对他们的认知。支年的温柔是内敛的,如同静水深流。而陈觉,则是水面上跳跃的阳光,热情,有时甚至有些莽撞。
他们在一起,却就是有一种怪异的和谐。
“屋顶上能看到鼓楼的飞檐剪开夜空,远处国贸的高楼像发光的积木”,林支年指着那些灯光,眼睛亮亮地说:‘看,像不像北漠河的极光?’”陈觉深情地望着身旁的人,不回答。
他们站在屋顶很久、很久,眺望的是两人的未来、理想,在那个秋天,鲜活而梦幻,像鱼吐出的泡泡,虽然小,却能折射整个天空的虹、脆弱,又无比绚烂。
“小姑……小姑姑,白铃”云抬起手挥了挥打断我有些迷离的眼神。她似乎是从日记的字里行间,嗅到了那个早已远去的秋的气息,感受到了那两份紧紧依偎的温度。
“怎么了?”我思绪回收。
“他们……”她欲言又止,似乎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关系。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
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平凡的午后,一个旧笔记本,正悄然打开一个关于爱与背离、理想与沉沦的往事。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被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