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一〇回 ...
-
第一〇回-练新军付尘初出茅庐,惩旧部煜王手不留情
却说付尘入营半月有余,除参与日常训练和骑射练习,未曾在营中见贾允再次公然露面,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事。
赤甲军亲卫上下士兵都是经由两层选拔后优中选优的人才,平日练习刻板,寡言沉默,并未对他们的来到表示任何态度。当然,这其中主因除了他们日常为人作风,更是付尘一众初入军那日的篡功之事余波未平。
原本此事自当时解决之后就不见有人重提,但此前就预定好的殿最竞职却被一拖而拖,以至于私下有士兵开始议论猜测:是此事一出让将军们恼怒未息,所以要取消这一升等的福利。于最先挑发事端的那群人而言,当然是吞不下这口恶气,因而愈来愈多的士兵被撺掇起来加入了两边的队伍。
两方人士训练时私下较劲不休,暗流涌动之中反倒令这些初入营没多久的新兵们被隔绝在外,处处受到无言的排挤,被规划在他们的行动圈之外。
这日骑射方歇,唐阑趁着这一会儿的空隙拉着付尘躺在远处的草垛上休息,他摇头叹道:“这赤甲亲卫兵可太狠了,平日里训练时辰延长不说,一个个都是心事重重的,问什么也不跟我说。昨天我打饭时就和旁边的兄弟开了个玩笑,他那个脸色阴沉的,哎呦……唉,不说了,和他们一比,咱们京畿辅军那边简直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兵痞嘛!这比我一先预料到的还要夸张啊,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了。”
付尘开始不言,一会儿又看向唐阑无聊飘忽的眼睛,扭头缓声道:“或许大家都是为了早日剿清蛮乱,不再开战罢。”
唐阑闻言,转而望向付尘,说:“我怎么觉得子阶你近来有些闷闷不乐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素知青年平日里沉默温顺,凡是牵扯到训练一类的事务,就未见到他有过什么不适应的抗拒反应,一贯是咬牙硬撑地坚持到最后。若说突来心事,应当也不会是和这个有关的,但这他这种时而莫名的发呆痴愣开始的时间点又恰好在入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
唐阑略一思量,又朝付尘解劝道:“我还记得你最开始到辅军的时候,咱们被分在一间房里,虽然你起先结巴得开不了口,但每次练武比赛你总是又有力争先,私下还帮我纠正剑法,我早知你温善,比起赤甲军中的这些新的弟兄,总归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好在如今我们依旧在一起,有什么心事烦恼跟我说就好了,不必一味闷着,多难受……”
唐阑朝他侧颜英秀的轮廓盯了一会儿,又转过头。
“多谢你,唐阑。有时只是我习惯了多想些事情,所以就会遇到想不通的地方,”付尘背靠草垛,眼睛凝向远处阔远天空,忽地闪过一瞬握不住的迷茫与哀伤,又说道,“我觉得许多事挺可笑的,好像被明白安排好了,又总抓不住什么,永远有捉摸不透的东西在阻挠着。”
话说完,或许想着不妥,又补道:“我说的是来赤甲这边,也有可能……我并不适合在这儿。”
“有猜不透的地方不是挺好的吗?”唐阑笑道,“这样就能一直有新经历,新体验啊,难道更可怕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结果吗?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何况你的剑术实力在这儿摆着,堂堂正正地凭自己本事入的营,谁会以为你不适合在这儿?别多想了……”
付尘勉强笑笑,只道:“谢谢你。”
“哎,”唐阑一把拍在付尘肩上,说:“你我相熟一年,怎还如此生分,我可要——”
“干什么呢!”
一声叱喝打断两人的交谈,二人回头,草垛后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汉子走过来,两人认出是赤甲军中的副将廖辉,赶忙起身。
唐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将军,我们就是刚刚骑射练完后感到累了,在这处歇歇脚。”
“累了?”廖辉挑眉,冷言道,“我赤甲军将士从不言累,你们两个看着面生,是刚刚入军的罢?哼,别以为是京畿军的就高人一等!这里人人都是同样受训,累了就滚回去!”
廖辉刚刚在草垛后闻听了几句话,发现这二人竟在背后嚼赤甲军的舌根,他平日最厌恶有人将赤甲行军与帝京那群养尊处优的京畿军相较,加上近些日子又被手底下的几个兔崽子搅和得心力交瘁,这时一见这新来的二人言语无忌,怒火一下子便窜了上来。
唐阑本就因在赤甲军中受各式拘束也窝了一肚子火,此时就更恼了,忍不住回嘴:“就算是京畿军也没有这么苛责兵士的!将军也不要借机小题大做……我们又没有耽误上正常的训练。”
廖辉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付尘唯恐生事,连忙拦着唐阑说道:“我们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将军莫生气,我们现在就回去训练。”
说罢拽着唐阑欲走。
“慢着!”廖辉斥道,“军有军规,擅自逃训者杖责三十!无故挑衅者杖责三十!顶撞上级者杖责四十!一共一百杖!先去领罚!”
听到这里动静逐渐围观起来的的将士们都深吸一口气,这一百杖刑打下去是一月两月根本下不了床的架势,若是正常人只怕直接打残了都有可能。于是纷纷朝中间那两个新兵投去惋惜目光,有的还抱着看好戏的冷漠,只能说谁让这两个新来的不赶巧,趁着这个军中本就事端频生的时候,一下子惹上了军中贯以脾气火爆、训将严苛著称的廖辉。
“将军,”付尘沉声道,“今日确是我们不守规矩,只是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军中规范。念在是初犯,不如我们这一月每日再多加训几个时辰,今后担保不再偷懒逃训,若再犯,就任凭将军处罚。”
看见这唯喏消瘦的青年站出来讨价还价,廖辉一声冷哼,正要反口拒绝。
这时,人群中又出来一方脸武将,看上去年纪长些,下颌光净,官帽上饰以黄金珰和貂尾,付尘认出来他,正是另一位参与日常规训的副将林平。后者看到这场面,便开口做决道:“今日先作警告,杖刑就免了。”
“那按你的意思,这军规就不守了?”廖辉瞥着林平,抬高嗓门,转又说道,“呵,那也行。但也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你打算如何?”林平问道。
廖辉不待细思,直接朝唐阑道:“这样罢,军中一向以武力争高低,你与我比一场,赢了,这事儿就是个警告,若是输了,那你们就自领责罚罢。”
他盯着刚刚那个满眼怒气前来挑衅的青年,见他此时也稍现犹豫,眼珠子左右游移,显然是不敢来打,便愈发得意,道:“怎么了,京畿军的人,有胆子违纪,不敢打了?”
廖辉从军多年,又岂是这两个新兵可以招架的,明显是要上前给他们个教训。旁边围观的兵士见他特地强调了“京畿军”三字,心中也添上些恶意的怂恿:“上!……上去!……是男人就上去打!”
林平蹙眉拦道:“廖辉!你一个辅将要同新兵一般比试,这不是在故意相欺?赢了又如何!”
“赢了就乖乖受罚,”廖辉立刻反诘,显然没有被他言语击倒的态度,“赤甲军中上下赏罚一视同仁,没有将军和普通士兵的差别,我同他以最基础的武艺相较,怎么就算是欺负他了?”
见他振振有词,林平无奈,琢磨着如何再阻挠。
“标下愿与将军比试。”
廖辉看见一边那个发梢鬈曲的青年护在另一人身边轻声说道。
方才没注意,此时廖辉又细细打量一番。看见这青年身量更为瘦挑,鬈发垂散在额前稍显凌乱,看不清眼睛神态,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看上去喏喏可欺的模样。
心下以为是个强逞英雄的,廖辉不屑道:“好啊,来罢。”
他走到比武台子上,围观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扎好了看好戏的架势。
付尘拔出佩剑,亦准备上台应战,唐阑伸手抓住他的腕子,面显忧色,道:“子阶!”
“没事儿。”付尘安抚性地勾勾嘴角,轻声对他说道,然后向阶上走去。
廖辉抖了抖胳臂,亮出强壮肌肉。随之拔刀出鞘,运上几分内力,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的直劈而来。
付尘忙闪身躲过,以更快的速度绕其身后,剑影忽闪。
廖辉一击毙命的计划转瞬落了空,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子有几分能耐,旋即认真应对起来。
付尘脚法闪错,手中剑旋不停,令人眼花缭乱。
廖辉扎稳步伐,一边执刀回击,一边等待对方的破绽出现。
付尘自知无名山上谶语已在逐渐显效,入军一年来,渐觉内力衰退,直至现在已然完全无法提气,只得日日在营外山脚下练习身法,在必要时攻其不备。但弊端也就在于恒久性欠缺,受体力限制极大,一旦精准度不够,就是无故向对方送去一个空漏。
兵刃相接,尖锐划鸣声响。
两人错身一瞬,廖辉眼角瞥到对面青年低头前倾,原本漆黑的双目在长睫鬈梢下只见得寒光幽闪,眉峰尖利,薄唇紧抿,那专注又凶狠的神情竟如恶狼一般,心中惊骇这青年竟突然有了如此盛的气势,也便不再手下留情,绷刀施力,招招狠厉。
周围士兵看不到两人目光交错,只是由刚开始的观望与同情转为此刻凝神观望招式,唐阑也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众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新来这个小子并非有他表面上那么细弱。
几十回合后,两人依旧不分胜负,刀剑运势也不见有丝毫减慢。
付尘额上冒汗,一滴汗水随身形陡然移动朝下滑入右眼中,眼前突然开始变得模糊,霎时间只能辨清面前人影。
他暗道一声不妙,浅浅呼气,骤然被打断了的连贯招式忽然一停,迫急时分,便只得加快手中剑速,想要赶紧结束。
就在此刻,原本已经战红眼的廖辉当即察觉到他剑法中的惶急,知道这小子总算沉不住气了,嘴角勾出嘲讽笑意。身体陡然翻转,在躲过付尘上行而来的剑势后,运足内力,横刀刺空——
众人呼吸随之一滞。
只见刀身霎时迸发的阵阵力量仿佛引动刀身周围空气变形扭曲,而付尘亦未料这一刀刀势如此之强,猛地向后倾身躲过。
生死一瞬。
众人只见那黑色宽布带缠系的窄腰蓦然向后弯折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仿若绷紧张直的弓弦,在空中延展开来,韧性极强,几成直角。
刀力直下未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色不明物体从人群当中飞出,凝着同样深厚的内力,直直平射向前,精准侧击至长刀刀刃,刀势被一击猛转,原本刺向青年咽喉的刀尖向右一偏,啸出的刀气也随之一抖,侧偏至青年左脸颊,一瞬间,肌肤被剖开,几滴血珠飞溅。青年终是难以支撑身体,侧扑于地,沉闷倒地声突出。
“廖辉。”
一道熟悉的低冷声音骤然响起,如潜雷暗响。
众将士皆是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齐回头,视线从场上转入场下不知何时行于人群后的端坐黑影。
“刀尖不是对着自己人的。”
灌注内力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
所有将士都是心情复杂,激动、欣悦和惊骇夹杂,齐齐跪地抱拳:“见过煜王殿下!”
廖辉也是仓皇跪地行礼,从刚刚杀红眼的状态逐渐醒神,只剩惊恐和难以置信,心中一团乱麻。
青年维持着刚才倒地的姿势,怔怔不动,显然还未回过神来。他呆愣地看向前方地上还在滚动的一颗细小的黑色珠子,随着行进距离越来越长,缓缓减速,恰好停到了他的脚边。
一众跪地身影中,付尘悄悄抬头,揉了揉眼睛。从散落的卷发梢中直直窥进了远处煜王的双目,眼睫遮掩,眉骨耸立突出,故而眼睛从远处模糊看去只似面上两道道深邃的沟壑,刺进骨肉中。他发觉那眉目之中一如先前所见,看不出喜怒,也不曾望向他,而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身旁几尺外跪地行礼的廖辉,不知在打量什么。
片刻宁静,只闻风声浅浅。
“平身罢。”宗政羲缓声道。
宗政羲身着玄色银纹衮边常服,挺坐于轮椅上纹丝不动。付尘早已神游天外,思量着明明这次他位于台上的位置,男人位于台下,何以仍不见其仰首而视,依旧是初见时那股子灼人的难忽视感。
廖辉踉跄起身,只听前方男人问道:“廖辉,你身为副将,我且问你,同伍相残按军规如何处置?”
廖辉粗犷的声音在风的吹拂下也波动着,晃动的宽唇颤颤巍巍:“按军法……当斩。”
众将后背一凛,旁边站立的林平也是大骇,说道:“殿下!”
“闭嘴。”宗政羲打断林平的声音,缓缓将视线转到付尘身上。
付尘听到斩刑时已回过神,亦因这赤甲中的严厉军规心感惊骇。听到沉默,突抬首看见宗政羲视线落向自己,那眼睛虽对着他这边,偏偏又从中看不到有何变化,只是一味的淡静,或许是因为隔着些距离,好像对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以为自己失礼,连忙起身垂首,颊边的刀痕已不再渗血,风呼呼一吹,血液固结在一起,佝偻倾颓的身姿又成了先前那副唯唯诺诺模样。
“你说呢?”
男人声音传来,付尘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便斟酌答道:“回殿下,廖将军刚刚只是与标下比试武艺,并非刻意为害,况且此事起初也是因我练习间歇偷懒休息所致,将军……罪不至死。”
宗政羲说:“既然如此,斩首就免了,刚刚那一百杖刑就由你来受罢。”
下面的将士倒是心惊,原来在一开始煜王就已经到了,大家居然毫无觉察。
“廖辉,”宗政羲道,“刚刚你那句‘赏罚一视同仁’作数罢?”
“作数,殿下的话自然作数,”廖辉见捡回一命,也略歇口气,答道,“末将遵命。”
宗政羲视线又回到台上青年身上,道:“你刚刚说此事是因你偷懒而起?”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结束的付尘心中又是惴惴:“是,殿下。”
“那这偷懒失职的三十杖刑就下去自领罢。”
付尘颔首行礼:“……遵命。”
男人又道:“你刚刚入军,不知军规,挑惹是非,另加杖二十。可有异议?”
毫无疑问的平缓语气,付尘先前所闻的煜王治军严苛,如今也是真切识见到了。
“是。”
赤甲军众将一年未见煜王驾到,如今激动欣喜心情还未升起,便见到这严惩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廖辉虽对手下严格,但跟随煜王从军多年,亦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患难,在军中威望仍在,这殿下时隔一年未归军,何必又刚一回来便施此重罚?众将不约而同地忆及煜王腿疾以及一月前在府中相邀却自己未亲临的宴饮,不敢再深想,只沉默着。
“我久病未归,今日刚刚回营,便撞见这等同伍相害一幕,甚感寒心。我听闻近日军中人员调换,二千外城翊卫归军,二十京畿军将士选拔入营。但不管你们来自何处,一旦登记在册,就是赤甲军人,终身不改,”宗政羲目光扫过众兵士,冷和声音总算染上些情绪化的厉色,”我大燕赤甲军建军百载,以上下同心、团结义气著称,如今南蛮未灭,国患犹存,当此存亡之际,你们若还敢不求进取、另起内讧之心,国家沦亡、亲人离散,就不是你们担待的起了。”
廖辉惭愧垂首,与众人一起拱手回应:“谨记殿下教诲!”
付尘站在一众将士之中,心中竟产生一种难言的情绪,无声地扎根在心底。
“都下去接着训练罢,”宗政羲吩咐道,“所有辅将辰时三刻来帅帐议事。”
宗政羲如一年前一般宣命布令,暗自在督告着众人:煜王时隔一载,这次,终于重回赤甲军中了。
众人各怀心思,领命散去。
付尘垂首,蹲下身,拾起了地上那颗珠子,珍珠般大小,通体乌黑,好似刚刚望进的冷眸。
“啪!”
“啪!”
“啪!”
……
棍棒敲击在股肉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付尘俯趴木椅之上,一声不吭,埋首臂间,身后的发丝尽散,鬈曲的头发垂于空中,随着棍棒划出的气流轻轻飘起,又落下。
“五十杖刑,够了。”旁边监刑的士兵说道,然后和行刑的两个士兵一起掀帘走出去了,留付尘一人在帐中。
烛火昏暗,木椅上的人久久不动。
付尘身感疲累,腿股处僵硬无比,一种入骨的阵痛连连袭来,令他难以起身。
他内力几无,故而棍棒加身时没有丝毫可以调动缓冲的力道,全部都如打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上一般,杖杖下去,都是实打实的见皮见肉的劲力。
愣神间他突然感到有人抚上他的肩膀,他从臂中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盈着焦急与担忧的桃花眼。
他见惯了唐阑这双眼睛盛满骄傲自得的神色,却从未看到它变红的艳色。
付尘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儿……才五十杖,已经比开始定的一百杖好多了。”
唐阑眼圈红晕更甚,懒得戳穿他这拙劣的抚慰之言,低头哑声道:“刚刚煜王问偷懒一事时为何不把我供出来?明明今日是我拉你出来的,也是我先顶撞廖辉的,这五十杖本该是我的!”
付尘笑道:“多一人不如少一人,我已领受五十杖,再拉你进来又有何益?平白让你和我一起受罪罢了。”
唐阑反诘:“那你呢?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要承担一切?”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就要承担一切?
付尘安慰的笑容滞在脸上,思绪飘飞,扭头不再言语。
片刻后他又转头,依旧挂着笑:“我也跟着偷懒了,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做……或许也是我应当的。”
唐阑轻轻将付尘垂落在左颊侧的头发撩至耳后,露出白日比武时那处刀伤,此时血迹已经凝固在疤上,干涸的深红配着惨白面色,活像一只趴伏在素净宣纸上的张扬蜈蚣。
付尘感到颊边一凉,是唐阑将药膏涂抹在他脸上。软膏丝滑,却让付尘感觉将他的皮肤硌得生疼。
唐阑小心翼翼地抹完药膏,轻声问道:“还能起身吗?”
付尘点点头,僵滞着爬起来,猛一牵扯臀肌,又是一阵刺痛,他咬牙忍下,没吭声。
唐阑在木椅前蹲下身,背朝付尘,示意他趴上来:“咱们先回营休息。”
付尘缓慢地移动,正准备站起,门帘突然又被掀起,一个陌生模样的兵士进来通知道:“付尘吗?殿下让你去帅帐一趟。”
“什么?”唐阑眉毛一扬,“没看见这人都不能走了吗?还怎么去帅帐!”
“啊?”那兵士打量一番,也是面露难色,“这殿下刚刚回营,命令难违……我也做不了主啊。”
“我去,”付尘轻声说,又拍了拍唐阑的肩膀,示意他莫再生事端,“还没到伤残的地步,不用小题大做。”
唐阑无奈,将付尘负于背上,跟着那兵士走向帅帐。
甫一入帅帐,帐中人都是一愣。
唐阑弯身让付尘下来,付尘一落地便要直身,还未站稳,只觉大腿处疼痛难支,腰身一软,“嘭”地跪伏在地上。僵持着动作无法站立也无法坐下,维持同样姿势不动。
宗政羲看着阶下青年鬈发散乱,眼睛隐在发后,躬身跪地,一派温顺无害的模样,不禁眉心微蹙。
旁边的副将林平也是一脸诧色,训斥刚才进门的兵士:“不是吩咐让明早再行杖吗?怎么今日就下午就杖责了?”
那兵士一脸迷糊:“这……标下不清楚啊。”
“将军莫怪手下,是付尘自知惭愧,便让他们提早动手的,”付尘恭顺答道,“标下自作主张,还请将军降罪。”
“你这般模样,降罪就免了,本来也未通知你何时杖责,”旁边又一强壮副将训那兵士,“看到这副模样还不通禀一声不用过来了,你是干嘛的!”
出言这人是焦时令,付尘唐阑同在他统管营中受训,此时难免心有偏向。
兵士又神色讪讪:“这……殿下命令…不敢不从啊。”
今日场上刚刚严惩责众过,他一介小兵,如何能在此时违逆宗政羲的命令。
焦时令被堵了回来,也侧首悄悄观察宗政羲脸色,可惜那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宗政羲开口道:“既然来了,就按计划说明。”
林平对唐阑和那个青年兵士说:“你们先退下。”
唐阑临行前又看了一眼付尘,付尘对他安抚地点点头。
林平瞧着台下人,开口道:“付尘,今日叫你前来,是有关赤甲军种布局的事。”
付尘压下心头诧异,垂首细听。
“你是京畿军比试第一选拔过来的,只是京畿军中上下整体水平究竟如何,这一点,你在赤甲营中也跟训了好些时日了,想必心中也有个掂量罢。但你也不必自轻自卑,凭借你午后跟廖辉交手那几下,你的武艺实力毋庸置疑,我们都看在眼里。”林平道。
在一旁沉默就座的廖辉闻言,没什么表情,冷淡看向青年。
“但刚刚殿下认为你虽剑术高超,却内功不足,此为一大缺憾,因此不适宜长时间作战。这一点,不知道你练习是可曾留意到?”林平循序渐进道。
“标下晓得,”付尘淡淡,面前这个叫林平的同贾允一般是武宦,他没想给出什么好脸色,“标下幼时患病,内力几失,习武时调动不起。”
“无妨,这暂时的缺陷善加利用,也会有其他的好处,”林平不再卖关子,道,“想必你也会知道,南蛮地域多为平原、丘陵,骑兵相对步兵发达,而这又恰好同我们燕军相反。我军步兵人数众多,而骑兵方面只有重骑兵押后,行军笨重,整体反应能力弱,反而是轻骑兵,机动性更强,可单独作战。只是轻骑兵要求身形灵活之人,军中遴选许久,殿下属意让你参与新晋的轻骑兵营的带队训练,想问问你的意愿。”
付尘会意,答道:“愿意听从殿下安排。”
林平扭头望向上座之人,宗政羲视线自青年鬈发落至脸颊,低低开口道:“你是蛮人?”
这蛮人形貌如何,只怕看着上座之人便能够知晓,当然也无人比他更加了解。众人听着煜王特来此问,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我爹是燕人,我娘是蛮人。”付尘自知体貌特征在此,并无可隐瞒的地方,便如实道。
宗政羲垂眼又扫了下桌案上登记的士兵信息卷录,道:“可曾去过蛮地?”
“没有,打小同我娘在燕城里生活。”
“好,”宗政羲就此止住问询,言道,“方才所言之事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
付尘抬头望着男人,答道:“标下知晓了。”
宗政羲看到他抬首时露出的左颊上蜈蚣一样随其言语动作翕动的疤痕,此刻还隐约带着点黏涸的血迹,粘连着几根黑乌发丝,颇为可怖。
见煜王未再言,林平在旁和声补充道:“你若有何疑难可随时找将军解决,之前重骑兵属…呃…廖辉主管,你暂且先调至廖将军麾下,也好及时协调骑兵之间的布局。”
廖辉尚在一旁就座,脸上虽然一直保持冷漠,但当听到付尘因惭愧而提早行刑便有些坐立难安,乍一听付尘将入他麾下,心内情绪翻卷不已,却故意扭头不去看他的脸色。
付尘无多言语,只一味听从安排。心头只想着这下就得和唐阑分营训练了,或许……也未必是坏事。
众将见这青年温顺唯喏模样,面上虽不过多表露,心中不免颇显质疑煜王刚刚荐举由他带轻骑兵的可行性。
在座将领中除了林平方才目睹全程,其余几位都是方才听闻这青年今日和廖辉起了冲突一事。这等不服管教的将士本就不为其众所喜,结合神情气质之后又偏似个色厉内荏之徒,不免有各种意见存心。只碍于煜王率先规划,又难得回军议事,也不好在此时提出过多疑问耽搁时间,便都带些打量神色,预备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
待到付尘领命强撑着痛意出帐而去,帐内重回安静。
“新兵安顿好,就该清算些旧事了罢。”宗政羲道。
众将心中打鼓。
宗政羲合上桌案上的花名册,又从卷册下方抽出来一张纸,上面同样星星点点地标注些人名,两旁列坐的人难以看清其上的字,却没由来一阵紧张。
宗政羲恍若未见众人神情,只道:“这一年里,军中似乎不太平。”
这话一出,谁人敢接。
诸人显然都听出了其中的兴师问罪之意,连忙思索着如何待会儿若被点名提问该如何作答。
“不说久远之事,只说现在,”宗政羲退一步,淡淡道,“我可是听说有士兵暗中聚结兵众,私下里内斗闹事。”
“廖辉,”宗政羲眼眸一眯,下方将领不作声,只得他来点名,“你来说说看。”
廖辉心知宗政羲既然能如此相问,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自然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便简短答道:“回殿下,这件事起因是有士兵私自偷了军帐中的功劳簿篡改内容,后又有士兵揭发出盗窃者,两方互相诬陷,后来闹事扩大,就愈演愈烈。”
“末将请罪,”廖辉率先道,“最开始的被揭发盗簿的人我营下的士兵,他们后来把事情闹大之后,末将已经依照军规施以聚众斗殴的惩治措施,不敢令他们胡来。”
“那你请的是什么罪?”宗政羲道。
“管理兵属不当之罪。”廖辉答道。
“不急,”宗政羲神色悠然,并未有着急下结论的态度,只听他道,“现在先一件一件的捋,首先,这军帐中的功劳簿是谁在保管?如何就让它轻易被下属士兵偷了?”
廖辉一下子被噎住,林平看到了他那里踌躇态度,便在旁解释道:“殿下,您闭关一年中,那簿册依旧是按照惯例为提督守管,只是……廖辉说要再亲自核对并为其营中下属添上在黔南一战中取得的功劳,所以就从提督那边取回了他帐下士兵的名录。后来被盗的那份,也就是这个。”
“好,”宗政羲看了廖辉一眼,面色阴晴难辨,又道,“那么闹事的这些士兵,都是你营中的了?”
“回殿下,”焦时令出列,道,“后来也牵扯到末将帐下,不过……所涉兵众甚广,后来除了新兵,几乎是各个营中都有牵扯到的人。”
帐内将军们皆是神色讪讪。
“你们真是没让我失望,”宗政羲唇角撇出些讽然的弧度,道,“我只是简单地传命下去一个兵等调动,就可以闹成这样。”
“回殿下,”徐恩广本意是出声要缓解一下此时气氛,“您不在的这一年内,其实军中日常训练仍如往常,全营的将士们都没有荒废掉训练。”
“是,你们没有荒废掉训练,”宗政羲道,“但我只要稍微给一点诱饵,就可以顷刻崩成一片散沙。”
“战场上,我们的确都是同仇敌忾的兄弟,可回来之后呢?就都沉不住气了,只得共苦,不得同甘?”宗政羲垂眸,有些许一闪而过的倦色,转瞬消逝,“你们这般,我几乎无可想象,是在多少年前,同战的兄弟中,心里就已经开始有了私心……”
人人心知羞愧悲戚,焦时令出言道:“殿下或许是多想了,弟兄们除了一齐打仗,都还想给家中妻小争些福利。若真说营内的士兵有何想法,也当是……当是殿下当初受伤不能回军,以致军中士兵也心内受挫。如今殿下既能回来继续镇守军中,必定又可是军中士兵们心受安抚,定静下来。”
宗政羲看着他,道:“你真的确定,他们这样行事不是因为知道了我不可回军而非想要我回军吗?”
略微有些弯绕拗口的话,在座听懂的将领却顿感一凛。
“此事既然已经施惩过了,便先如此了断,”宗政羲不欲多言,道,“廖辉,我这儿的名单里面,起始挑事的属你的骑兵营中最多,给你罚俸一年,可有异议?”
“无异议。”廖辉道,不敢有异议。
“那便回去罢,”宗政羲吩咐道,“林平,你留一下。”
众将退下。
待帐内无他人,林平上前几步,听候吩咐。
宗政羲低声对他道,“方才席上这几位,都是那日我宴请过的。”
林平颔首,却生出几分紧张之意。
“你替我暗中查查,这几个人里头,是谁把我分予兵权且难再回军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宗政羲道。
林平挑眉,迟疑道:“当日……末将也在宴邀范围之内,殿下不疑末将?”
“我不疑你,”宗政羲淡淡道,“你同贾允都是武宦出身,办事劳利。疑人不用,还是他教我的道理。”
“是,”林平应道,“末将定当调查仔细,不负殿下所托。”
“暗中行事,莫要走漏了风声。”宗政羲眸色幽深,细致叮嘱道。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