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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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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桃花花期将尽,瓷器的制作进入最为忙碌的时期。祝安几乎没得休息,整日整夜地绘图。后来干脆搬到窑洞边,夜里也就和衣而睡。
这段时间,乌桐都销声匿迹了。祝安知道,连同整个乌窑都知道掌舵者乌老爷病了。乌老爷一向身子硬朗,可能是积劳成疾,这场病来势汹汹,隐隐有些撑不住的迹象。好在乌桐也有些本事,很快接过重任,府中上下也毫无异言。乌窑最近有些沉闷了,空气中烧制的热气里带着凝结感,压的人心口莫名沉重。
祝安曾经观过星象,乌老爷暗淡无光,有坠落的趋势;而不远处,另一颗新星脱胎换骨般的焕发光芒。
那便是乌桐了。
祝安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心里头明白的很。乌老爷怕是熬不过夏天了;而乌桐,将在父亲病逝的打击中涅槃重生,继承乌窑。
这个春季唯一令人愉快的消息就是乌窑烧制成功了成熟的黑瓷。因为颜色乌黑带着光泽,便取名为墨瓷。乌窑也终究有了应和它名字的瓷。墨瓷的杯盏,显得靓丽而别具一格。。墨瓷的杯盏,显得亮丽而别具一格,有种高贵之感。祝安几乎可以看到,将来的墨瓷会有怎样的光辉前景。
乌桐最近被教授经商知识,整个人忙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偶然和祝安遇见时,嗓子已经忙的沙哑了;而祝安浑身灰扑扑的,头发也油腻乱糟。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落魄样子,都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流出了眼泪。
“祝安,我爹说要筹备我的婚礼。”笑过,乌桐靠在祝安身上轻声说。
“婚礼?和谁?”祝安很是惊讶。
乌桐眼神望向身后空无一人处。“和初林。”她笑的很勉强,“但是你知道,初林是长州胡家的私生子,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怕到时候会出事。”她偷偷把眼角的眼泪拭去。“让我靠一会儿,我太累了。”
祝安拍了拍她的脑袋,像儿时睡不着觉师父安抚自己一样。
桃花逐渐凋谢了,原本满山的红艳都化作土里的一抔土。乌桐搬出了庄子,为自己的婚礼做准备。满山的花好像都是她成长的象征;一夜花落无声,一夜风云突变。桃花落尽,满城的芳华刹那间殒落。祝安有一种眨眼变天的感觉,许是一个轻易的回头,生活、友人就如过隙的白驹,伸手却触摸不到了。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留下祝安一个,守着曾经欢乐的地方。
白瓷制作基本完成时,乌桐披上了嫁衣,绾上了万千青丝。她成婚的日子极好,天气也很好,万事万物都以一种最完美的姿态呈现着。好像阳光美好的能把世间阴霾尽数掸去。初林难得的笑了,笑起来很好看,他的眼神只留恋在乌桐身上。
祝安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她想起了晚秘冬,想起了自己;没有谁能比的上初林的高度。祝安曾经以为爱情就是晚秘冬那种热辣的宣泄,却从未想过可以像初林这种深沉浓烈至极,沉的像一碗浓茶,苦的只有自己知道。
还好,那天所有的人都是笑着的。
祝安离开了乌家的庄子。她离开前求管家帮忙把自己送去凤栖寺,装作养伤,实则一探究竟。
凤栖寺在山顶,气候凉的很。这里的花开的繁茂,并不是长州引以为傲的桃花,而是樱花,开的细小无声,却柔美到每个细节。
祝安很快和寺里的小和尚混熟了。看着武僧每日辛苦的训练,祝安猛然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有那个固执却可爱的师父,有终日练不完的功课;还有花——茶花红艳艳的,比樱花好看不少。
寺里有两棵古木,一棵是桉树,长得极高;另一棵祝安认不出,但是由于长相极佳,所以被大家称作“月老树”,树上有拜求姻缘的人系上的红丝带,条条垂下,静静伫然。因为系着丝带,祝安曾经不止一次地查看过,可惜一无所获。
“施主。”是寺里住持,一个和善的老人。
祝安立马起身。“大师。”随他进了屋。
屋中陈设简单却高雅。住持轻拂衣袖,倒了一杯茶。瓷是最普通的白瓷;祝安在乌窑见惯了珍贵的瓷器,见着这个也觉得质朴的好看。
“从乌窑来的吧。贫僧这里的瓷可是拙劣的不能入眼了?”住持笑了。
“没有。”祝安抬头看他一眼,生怕他觉得自己嫌弃。她缓缓喝了一口,觉得清香之余,有种亲临自然之感。“这茶是——”
“竹叶茶。”住持也喝了一口。“寺里最普通的竹叶。贫僧过惯了苦日子,没有品茶的高尚喜好。平日觉着白水苦的紧,便拿竹叶冲淡苦味。”他眉毛舒展,有些薄茧的手指拿着水杯。
祝安点头。其实,自己泡了不少好茶,也尝过很多好茶,却一直不喜欢茶的苦味。难耐世人都以茶为高尚之物,也只有忍着苦味品了。然而,到现在依旧觉得茶苦。可能境界不够吧,抑或是吃不得苦。
竹叶在沸水中沉浮,荡漾,清水中泛出一丝绿意,却有些黯淡。就像这个古寺,尽管经过岁月洗礼终究老去,但总会涌动清新之气。一杯竹叶茶让祝安想了很多,头脑却没有复杂,反而清醒的透明。暂时的皈依佛门,总会让人的心境有所沉淀。
住持是个智者。他一直盯着祝安,知道她露出一丝笑意,恍然有所得。“施主来凤栖寺是为何事?”
祝安犹豫了,还是决定和他讲。“不瞒大师,小女是寻着家父的谜题,一路到了这里。”
“唔。”住持似在思索。
“小女想寻一块丝帕,上面可能拿丝线绣了字。”住持手指摩挲着杯沿。“贫僧是没见过的。”
祝安有些失望,淡笑着开口。“在此寻找,恐会麻烦到大家。小女先行道歉了。”
“万物破晓,万事清明。”住持站起身,把祝安送到门口。他看着远处的树木葱茏处,“施主不必太着急了。”
祝安没听懂,还是点头。走出禅房,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暖暖地照在地上。花瓣粉红,树木长青,远处的打更声,前院的木鱼声,都在昭示生活的美妙所在。
声响永远继续,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
祝安很少下山,偶尔的几次听管家和仆从说了不少。乌老爷的病是乌桐大伯搞的鬼,他给乌老爷下了药,想借着乌窑无人管理趁机夺去管理权。初林发现此事,赶紧向乌桐汇报。她和大伯终究反目,一场腥风血雨在即。
夏日的昏热感一下子降临——悄无声息地。山上还算凉快,山下早已热成蒸笼了。祝安见了几次乌桐,她一边寻找名医救父亲,一边又打理着商务,原本可爱的婴儿肥已经随着岁月的磨蚀而消失。人愈发瘦削,笑脸愈发减少,目光愈发迷茫。看到这样的乌桐,祝安心觉很伤心。
祝安这几天下山明显频繁很多。没遇到乌桐,却遇见了初林。他一反常态,和祝安说了好些话,神色虽然依旧淡泊,眉眼的焦急与痛楚一眼便知。
“祝小姐,桐桐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希望她还是天真可爱的,把世间的肮脏留给我——我是男子汉,可以替妻子挡住。”初林眼眶湿湿的。
祝安忍住哽咽。“好的。”
乌桐用了她父亲的旧书房。她埋头于一卷卷书信中,忙的来不及抬头。“祝安啊,”她勉强笑一下,“没空招待你,你也清楚吧。”这个会伏在祝安肩头喊累的女子已经退去所有的怯懦,变得强大,成为乌窑的新的标杆。
祝安坐在一边。她没说话,也没动。但是她了解乌桐,只要有一个好友在一边,就不会觉得孤单了。看着屋子,便察觉了几分不对劲。屋内的摆设犯了风水的大忌,长久正常人也会生病。她猛的起身,找到初林。
“初林,你可知道书房的陈设是谁变的?”
“你怎么知道陈设变过?”初林惊讶,“是父亲的小厮带人变的,说是之前的不利于乌窑发展;改了陈设之后果然接到了皇室的单子。”他皱眉,“怎么了吗?”
“这个小厮有问题。屋里的陈设犯了大忌了;连我这个外行都发现了,一个风水大师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初林点头。“好,谢谢你了。”他自言自语,“好像凤栖寺里住了国师,过几天我去拜访拜访。”
“这样也好。”
走在长州城内,万物一如既往的宁静。祝安照例,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上,观望着过往的行人。馄饨很快端上了桌子,比不上邻居徐氏大娘的料那么实在,但也是可口的;夏日里吃着这种滚烫的东西能让微烫的气息直渗入五脏六腑。外界的疼痛可以掩盖到内心的所有不适。
祝安吃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为什么要哭,祝安自己也不知道。明明是个冷漠的人,自以为毫无干系就可以稳如泰山,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很在乎他们,所以感同身受。
虽然长州城已是满城风雨,但凤栖寺还是宁静而肃穆的。墙面斑驳,有重刷的痕迹。寺刚建成时,老住持亲手种下的桉树挺得笔直,树干粗壮,树叶繁盛,像是在继续一场神话。但是,故事和古寺,都老了啊。祝安在桉树上系了根丝带,希望乌桐能平安度过此劫。
“祝施主,”是一个老僧,衣衫有些旧了,被水洗的褪色。“为何要系在桉树上?”
祝安一边仔细系好,一边转头对他说:“月老树是求姻缘的,而我不求姻缘、只求平安。月老树边人太多了,我怕神仙没能听见我的诉求,耽误了那些在困境中的人。”
“十几年前吧,我也问过另一个年轻人。”老僧笑道,“他有雄心抱负,他说桉树高,系在顶上才会一飞冲天,倒不如你了。”
“哪有什么如不如的?”祝安摇头,“都是希望自己的愿望能成真罢了。”
老僧的表情停滞了一下。他摸了自己的发顶,突然哑着嗓子,“施主通透。倒是贫僧遁入空门多年,却没看透啊。”
祝安质疑地看了他一眼,自觉没说什么警醒之言;也不知怎么把他点醒了。看着老僧释然的背影,祝安摇摇头,也离开了。
世间只剩下飘扬的丝带,和许许多多虔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