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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停的间隙 ...

  •   沙沙声。

      像冰冷的雨滴持续敲打腐烂的树叶,像无数细小的脚在潮湿的纸面上奔跑。它切割着星辰歌者破碎的吟唱,切割着星光不安的闪烁,成为这濒临崩溃的石室里一种奇异的、冷酷的节拍。

      守秘人。他站在阴影的边缘,低垂着头,全身心沉浸在那本巨大的、湿气氤氲的本子上。羽毛笔移动得飞快,几乎看不清轨迹,只有那干燥急促的摩擦声不绝于耳。他记录着。记录星光的每一次异常脉动,记录歌者每一次失败的音调,记录空气中每一粒光尘的混乱轨迹。他记录这崩溃本身,仿佛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我僵在原地,冰寒从脚底升起,与石室的冰冷融为一体。他是来帮忙的?还是仅仅……归档这场灾难?他那彻底的漠然,比剧团长的控制欲和歌者的恐慌更令人心悚。

      星辰歌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她蜷缩在石台上,破碎的音节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试图重新连接那断裂的“线”,但每一次尝试都只让周身的星光更加涣散。石室的震动加剧了,顶部落下的不再是细碎石子,而是稍大一些的碎石块,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块石头擦着我的小腿落下,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压过了一切。无论是歌者的崩溃,还是守秘人的记录,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误入者,一个变量,一个错误。留在这里,只会被坍塌的星光埋葬。

      我猛地转身,想要冲回那条来时的通道。

      但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守秘人正在疯狂书写的纸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是我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曲线,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混乱印记。但在那飞速移动的笔尖下方,正有新的墨迹在生成——

      那不是字。

      那是一个简略的、几乎是瞬间勾勒出的图案。

      一扇门。

      一扇熟悉的、油漆剥落、挂着锈蚀门把手的门。正是我刚刚穿过,进入这疯狂剧场的那扇门。

      墨迹在湿漉漉的纸面上微微晕染开,但图案却异常清晰。甚至在那扇“门”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微小的、指向某个方向的箭头,以及一个更加难以辨认的、像是数字或坐标的标记。

      我的呼吸一滞。

      他在画出去的路?

      几乎是同时,守秘人的书写声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的头似乎微不可察地向我这边偏转了一毫米,那笼罩在阴影下的面部轮廓,仿佛有目光极快地瞥了我一眼。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他立刻又低下头,羽毛笔以更快的速度移动起来,开始记录石室顶部一道新出现的裂缝。

      沙沙声再次充斥耳膜。

      没有言语。没有示意。只有那一闪即逝的、墨迹绘成的路线图。

      是陷阱?还是……指引?

      没有时间思考。又一块石头砸落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碎裂开来。星辰歌发出了一声近乎呜咽的尖锐音调,所有星辰的光芒骤然熄灭了一秒,整个石室陷入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在那一秒的黑暗里,只有守秘人羽毛笔尖,似乎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墨绿色的磷光,在纸面上勾勒出那个门和箭头的轮廓,像黑暗中的一道幽暗伤疤。

      光再度亮起,但更加黯淡,疯狂闪烁。

      赌一把。我别无选择。

      我猛地朝着通道口冲去,不再看那崩溃的歌者,也不再看那记录的守秘人。就在我即将冲入通道阴影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守秘人那只空着的手,极其快速地从袍袖下伸出,向通道的方向弹了一下。

      一粒极其微小的、黑色的东西——像是一粒凝固的墨点——划过空气,落在我前方的通道地面上。

      它没有消失,而是像拥有生命一般,在尘土中滚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向前移动,拖出一道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墨迹轨迹。

      它在引路。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道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这诡异的指引。我别无他法,只能跟着那粒滚动的墨点,冲进狭窄冰冷的通道。

      身后,星辰歌者最后一声绝望的、走调的高音尖锐地刺来,随即被一声更大的、石头崩裂的轰响淹没。整个通道都在摇晃,更多的碎石从顶部落下。我不敢回头,拼命向前奔跑,跟着前方那粒快速滚动的墨点。

      它像一颗有意识的露珠,灵活地避开地上的障碍,选择着岔路。左转,右转,再右转……通道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若无指引,我必定会彻底迷失在这剧场的腹腔深处。

      那墨点移动得飞快,我几乎要跟不上它。肺叶灼痛,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腿沉重得如同拖着铁块,刚才短暂的休息根本无法恢复多少体力。背后的崩塌声似乎越来越近,压迫着耳膜。

      就在我感觉肺都要炸开,几乎要瘫倒之时,前方的墨点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微微跳动了一下,然后像被地面吸收了一样,倏地消失了。

      而它消失的前方,正是那扇熟悉的、厚重的、油漆剥落的木门。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未被打开过。门把手上锈迹依旧。

      我扑到门前,双手猛地抓住那冰冷的黄铜把手。恐惧和求生的欲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用力拧动——

      “咔哒。”

      门锁应声而开。比之前容易得多。

      我猛地拉开门板。

      门外,不再是那条通往环形观众席的走廊。

      而是灰蒙蒙的、无声的光。

      带着浓郁湿气和霉味的、熟悉的空气涌了进来。

      是沉没之城。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刚刚逃离的房间……或者说,是另一个与之相似的房间?

      来不及细想,我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惯性让我翻滚了半圈,仰面朝天。

      喘息。剧烈的喘息。胸腔火辣辣地疼。

      我转过头。

      那扇门在我身后静静地关上了,严丝合缝,仿佛从来就只是墙上的一部分,从未打开过。门板上没有任何痕迹。

      而房间的另一头,那个角落里——

      守秘人坐在那张小桌子后,姿势与我最初看到他时一模一样。微微佝偻着背,羽毛笔在那本巨大的、湿漉漉的本子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发出那种熟悉的、干燥的沙沙声。

      仿佛刚才的一切——疯狂的剧场、崩溃的星辰、滚动的墨点——都只是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幻觉。只有我依旧急促的心跳、酸痛的四肢、以及小腿上被碎石擦伤传来的微弱刺痛,证明着某种真实。

      房间和我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灰雨依旧无声地挂在窗外,淹没着外面的城市。水位似乎又上涨了一点,地板更加湿软。

      我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那片水渍形成的、沉默的眼睛图案。疲惫如同冰冷的洪水,彻底淹没了我。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沙沙声持续着。

      过了一会儿,那书写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接着,是更轻的一声——

      ——“啪嗒”。

      像是一滴过于饱满的墨汁,终于从笔尖滴落,落在湿透的纸面上。

      沙沙声再次响起,平稳,单调,永无止境。

      我闭上眼睛。灰雨的气味充满了鼻腔。

      我躺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像一截被潮水冲上岸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肋骨和灼痛的肺部,吸入的空气带着熟悉的霉味和冰冷的湿意,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感?不,不是安定。是麻木的回归。是沉重但熟悉的枷锁,重新扣上手腕。

      穹顶剧场的喧嚣、色彩的暴力、星辰的崩溃、那粒滚动墨点的诡异……所有这些,都像退潮般从我意识的沙滩上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些模糊、扭曲的残片,和身体上几处真实的酸痛与擦伤作为证据。它们变得不真实,像一个高烧中的噩梦,在醒来后迅速失去形状,只剩下汗湿的冰冷和心悸。

      角落里的沙沙声稳定而持续,像一种永恒的背景噪音,锚定了这个沉没之城房间的“正常”。窗外的灰雨依旧无声坠落,将世界浸泡成一片静止的、灰蒙蒙的哀悼。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守秘人为何能同时出现在那里又出现在剧场。心象界的逻辑,似乎本就不需要解释。存在即合理。荒诞即日常。

      时间再次变得黏稠,缓慢流淌。我望着天花板上那只巨大的、水渍构成的“眼睛”,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像那水渍一样,在缓慢地扩散、模糊、失去边界。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熟悉的倦怠所取代。动一下手指的念头,都显得如此遥远而费力。

      就这样躺着吧。沉下去。和这座城市一起。

      就在眼皮越来越沉重,几乎要彻底阖上,将一切隔绝在外时——

      窗外的光线,极其细微地,变化了一下。

      不是变亮,也不是变暗。是那种均匀的、令人窒息的灰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轻柔地搅动了一瞬,产生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雨幕的密度,似乎……稀疏了那么一毫米。

      紧接着,一种声音渗透进来。

      不是秘语森林那恶意粘稠的低语,也不是剧场那疯狂扭曲的喧嚣。

      是寂静。

      一种更深沉的、更加绝对的寂静,降临了。

      雨……停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我死寂的意识之潭,漾开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看向窗外。

      灰色的雨幕,真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静止的、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情绪的石膏板,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所有的一切——歪斜的屋顶、沉默的桥拱、浑浊的水面——都凝固在这片巨大的灰白之下,轮廓清晰得令人不适,仿佛一座精心制作的、等比例缩放的模型,被遗弃在一个没有时间的盒子里。

      绝对的静默。

      连守秘人书写的那令人安心的沙沙声,也不知在何时停止了。

      我屏住呼吸,仿佛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打破这脆弱的、诡异的平衡。

      在这片死寂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的微弱声音,能听到心脏在空荡胸腔里沉重而迟缓的搏动。

      然后,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非常非常轻,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深处。

      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嘀嗒。

      ……嘀嗒。

      间隔很长,规律,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精确性。它来自房间的某个角落,也许是那片一直在扩大的水渍,也许是别的地方。在这绝对的寂静里,这每一声“嘀嗒”都像一枚小锤,轻轻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依旧躺着,没有动。不是不想,是不能。这突如其来的“雨停”,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新的、更加令人不安的 strangeness。那低垂的、灰白色的天空,比无尽的灰雨更加压抑,更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缓缓盖上的棺材盖。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死寂的城市模型。

      然后,猛地定格在某处。

      在水天相接的最远处,那片灰白融合得最模糊的地平线上。

      一个白色的身影。

      引灵。

      TA又出现了。

      这一次,TA不再是遥远水岸上一个即将被擦除的残影。TA站在一座半淹没的塔楼尖顶之上,身形依旧纤细模糊,但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点。那身白色的、破碎的衣物紧贴着TA的身体,仿佛也湿透了,但却没有滴下水珠。TA的面孔依旧隐藏在阴影或距离之后,看不真切。

      TA没有面向我,而是微微仰着头,面对着那片巨大、灰白、毫无生气的天空。TA的姿态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的忧伤和……渴望。

      一动不动。

      像一座为这场永恒的雨停而立的、悲伤的纪念碑。

      TA在那里站了多久?还会站多久?

      我不知道。

      我只是看着。看着那灰白天空下的白色身影。听着那房间里冰冷的、孤零零的“嘀嗒”声。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无限细的丝,又仿佛彻底凝固了。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它击中窗玻璃,发出一声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啪”的轻响,绽开一朵微小而完美的水花。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灰色的雨幕,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拉起,瞬间覆盖了窗外所有的景象。那座塔楼,那个白色的身影,那片低垂的天空,全部再次被模糊、蠕动的水墨画吞没。

      雨声回归了。那永恒的、无孔不入的、沙沙的背景音。

      结束了。那短暂的、诡异的雨停间隙。

      我眨了眨眼,仿佛刚从一场短暂的出神中醒来。身体重新感受到了地板的冰冷和潮湿。角落里的沙沙声也重新响起,羽毛笔再次开始它在湿漉漉纸面上的旅程,仿佛从未停止过。

      一切恢复了“原状”。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短暂的寂静,那清晰的“嘀嗒”声,还有……引灵那仰望着灰白天空的、极度忧伤的侧影。

      这些碎片像冰冷的玻璃渣,嵌进了我麻木的意识里,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

      我慢慢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从地板上撑坐起来。目光投向窗外。

      只有雨。无尽的雨。

      但这一次,在那灰蒙蒙的、千篇一律的雨幕之后,我仿佛总能看见那一抹极淡极淡的、固执存在的白色残影,和那片低垂的、石膏板般令人窒息的天空。

      守秘人的羽毛笔停顿了一下。

      极其细微地,他似乎在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然后,书写声继续,比之前似乎更急促了一点,像是在匆忙地修正或覆盖什么。

      一滴新的水珠,从天花板的那只“眼睛”里渗出,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地——

      嘀嗒。

      落在地板上的水洼里。

      声音清晰,冰冷,精确。

      像一颗等待发芽的、寒冷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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