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转校生 ...
-
沈献更加确信,莫名的心安都是留给死人的。
昨晚是睡得最舒服的一晚,他甚至觉得睡前吃了几颗药都是多余的
现在来看,果然是多余了,他迟到了。
书本钥匙一通乱装,他急急忙忙出了巷子爬上天桥,时间已经来不及。
沈献听到了跑操的声音,站在天桥上往前走走还能隐约看操场上蠕动的人群。
他完了。
沈献盯着紧闭的学校大门,心里的惶恐越发逼近,一直让他感到安心的黑色卫衣此时也格格不入。
他没多少时间继续调整,沈献将手缩回了卫衣口袋里,顺利摸到了那块棱角,如饥似渴地将东西包裹在手掌中使劲揉搓。
“几班的?”
沈献站在门卫窗口处,沾满污浊的窗子吱扭着被拉开,门卫紧盯着他,问话间隔了很久,似乎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幸好没有问他怎么不穿校服。
“三班。”
沈献将脑袋扣得很低,双腿不受控制地想要往前伸,一只手从窗户口探出截住他。
“跑什么跑?把名字写上。”
名单上赫然是一群迟到的同学。
“我……是新来……我是转校生。”
沈献能感受到,撑在台板上的门卫这次真的是在打量他,眼中缺乏善意,带着几乎快要实质的不耐烦,看起来痛恨着这所学校的每个人。
沈献僵着腿站在门口,进来的电动车按了按喇叭,他慌忙让行。
“王老师啊哈哈哈哈,来这么早啊……”
门卫目送电动车离开,眼神带着调节器重新将恶意渡到沈献身上,他倒了一杯茶,吸溜吞咽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受。
“别杵了,不管你是不是新来的,迟了必须写名字。”
沈献没能有力气再去反驳点什么,紧绷的神经应该是断了弦,反正他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席卷干净,他愣着神写上了名字。
当他回过神后,已经缩到了空旷的教室里。
操场的声音还没停下来,听起来他们又要慢走,还要升旗,这大把的时间足够一个巡逻老师发现他。
极速奔跑之后,经过漫长的酝酿,和无端的恐慌一起炸在沈献身上的是胃疼。
即使沈献想要端坐着等巡逻老师来,可胃部一阵一阵的挛缩挤压着他剩余不多的痛感知,他忍不住撑在桌子上,从卫衣口袋里伸出手开始毫无规律地揉捏胃,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松,疼的时候将肚皮上的肉都揪了起来,不像是安抚,像是要和胃同归于尽。
很快,沈献就分不清楚是胃痛还是肚皮痛,手揉搓过的地方都是暖乎乎的,沈献莫名心安了下来,脑袋抵着桌子开始神游。
水磨石地面的碎纹路密密麻麻,眼球贪婪地快速移动,从一点匆忙闪现到了另一点。
这是沈献发现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只要让眼睛焦灼起来,大脑就会停止思考,他就能得到短暂解脱。
可是窗户外一阵隔着一阵的哨声很快又将沈献拉了回来。
他被记了名字,会通报?会扣班级分?
会给同学留下不好的印象?
怎么有人会在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为什么睡那么死?
为什么要吃药?
干脆以后就别睡了行不行?
行不行?
“沈献你行不行自己不清楚是吗?!”
“沈献,你有点自不量力了吧?谁让你偷偷报的比赛?!”
沈献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不是水磨地面,自己又被熟悉地圈在这群熟悉的人中间。
他身上不再是深黑色的卫衣,而是那件被他剪碎扔进垃圾桶里的红色校服。
他又穿到了身上。
站在教台上指着他鼻子的人是他的班长,和沈献刻在骨子里无法忘记的模样一般,班长扎着高挑的双马尾,头发被一根血红的头绳紧紧地禁锢在脑后,颧骨突出的面庞上戴着一个非常大且厚重的眼镜。
那双眼镜不大,可是在看向他时,厌恶和嫌弃几乎全映射在她的大眼镜上。
班长还在咄咄逼人,沈献还处于恍惚中,前面的桌子被越踢越近,沈献只能往后退。
身后忽然传来隐忍的哭声,沈献转头看去,发现了同样被深红色校服包围着的圈子,圈子里面的女孩他也很熟悉。
方若溪抑制住哭声,抬头看到沈献,又忍不住哭诉。
“你明明……沈献,你不是说过你什么都不会吗?你干嘛要报混组拔河,我们明明还有些胜算的,跑操摔,体育课摔,现在平地上的拔河你也摔!你是故意的吗!你是有什么病吗?有病就去治啊,还来上学干什么?”
围坐一圈的人逼近沈献,势必要为这个小小比赛的输赢讨要个说法。
“我没想去的……我说了我不去的,是有人写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我……”
沈献被恐惧压破了神经,本能地解释,想要给身边的每个人解释,即使他嘶声辩解,可根本没有人去听他的话。
终于,在沈献带着祈求和歉意看向方若溪时,对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一瞬间,浑身沸腾的诉求和委屈冷得透彻。
崔骁。
他怎么忘了,怎么会有人听他解释。
每一次孤立无援,都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他的恐慌和失措总是会让他们露出满意的笑。
这身红色校服,罩着一个年头的漫长霸凌,就像现在这样。
崔骁拍了拍围堵的人群,带着笑走进破开的圈子。
在愤怒的人群中,最属他的笑对沈献温柔。
“沈同学,我以为你跟我要报名单是想着看一看助力队成员是谁呢,原来是偷偷报名比赛了啊……”
“沈献,这种体力比赛你又不是没参加过,沈同学又忘记了上次跨栏接力?我最了解沈同学的身体,拔河不适合你……”
“但是你确实适合去助力队……正好五四运动会快了,沈同学肯定要踊跃参加了……”
“沈献,你觉得呢?”
“沈献,同学们虽然都不太同意你去参加什么,但是人应该活得自由……想死就死,想活就活……”
“沈献,我觉得你真的会好好享受你的高中生活……你觉得呢,沈献……”
“沈献!”
崔骁的嘴还在不停地蠕动,不停叫着他的名字。可这一阵带着一点焦急担忧的声音绝不是崔骁发出来的。
“沈献,该醒了。”
这阵声音推进来,围在沈献身边的一圈圈红色被打散成血红色的浪花,直至崔骁凝视的双眼裂成碎片。
沈献猛然抬头,教室里荡着一片浅蓝。
沈献抖着嘴松了其,缓慢转动脑袋,视觉画面渐渐覆盖掉噩梦中的东西,只是一转头,对上了一手撑着脑袋正在观察他的苏望。
苏望没放过沈献眼中情绪的变化,麻木的浪潮里疑虑犹如一石千波,又见沈献带着疑虑转过脑袋看向身后,他耐心解释,“班长晚自习一般习惯一个人坐,所以昨晚是她借坐。”
看着沈献的视线又慢慢飘过来,眼中竟然没有失落,苏望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的同桌其实是我。”
沈献点了点头,感觉还不够,紧抿的嘴唇裂开扬起弧度,看起来是非常客气了。
沈献觉得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再聊下去,又不经意地转过了脑袋,重新趴回了桌子上。
胃痛还没消减,沈献抬头看了眼时间,去买点吃的已经来不及了,今天出门急也没带热水杯,整个人只能硬扛着。
痛压在前头,有很多情绪会被短暂地压下来,对于沈献来说不算是太坏的事情,至少他完整地听完了一节语文课,已经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同桌。
苏望还是原来的动作,左手撑脑袋,右手记笔记,动作看起来很舒服,很适合睡觉摸鱼,但是左手肯定超负重,他撑不了太久手腕就会酸痛,为了验证沈献的猜想,他只要一分神,眼睛就会悄悄瞟过去。
整节课下来,苏望真就一个动作没变过,直到打了下课铃,笔往稀稀拉拉的笔记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压制了四十分钟的聒噪一瞬间释放出来,沈献也忽然记起了早上的事情,转过脑袋发现杨一涵还在位置上。
“班长……”
杨一涵拼单词的手一顿,在班里称职务实在是稀奇又正经,再抬起脑袋一看,果然看起来更正经的沈献。
新同学看起来还是很紧张,看着她的眼神犹犹豫豫,杨一涵放下笔,嘴角牵起温柔知心标准班长笑,“怎么了啊,沈同学。”
她的声音不算细,说起话来粗着嗓门,声音不算小,主要还是平常难得一见的温柔,倒在一边昏昏欲睡的吴皓东很快醒了神,半眯着眼睛听她俩的对话。
“迟到?”
吴皓东接了话,沈献又点了点脑袋,下意识地想先道个歉,但对上吴皓东异常惊觉的眼神,嘴唇动了动又说不出什么。
杨一涵不转脑袋都知道吴皓东是个什么死样子,她抓起手上的草稿纸遮住那张欠打的脸,“你是担心老班说什么吗?”
“担心个屁!”吴皓东扯着脑袋看着沈献,“签名字的时候没往上看看吗?爷的名字也在上面,你怕什么啊新同学。”
沈献又不得不将视线移到吴皓东身上,那股对他好奇的劲还没结束,但是他的回答又让他有些心安。
不是他一个人犯了错就好。
“老班在级上还有工作,很少会管班里的事,迟到问题不大,你周一和吴皓东去对角厕所做值日就好。”
沈献彻底放下了心,脸上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感激完两人刚要转头,吴皓东出了声。
“新同学,还没上课啊,先转过来认识认识吗?”
杨一涵低着脑袋伸出拳锤在他的背上,冷冷提醒,“叫沈同学,新毛啊新。”
沈献心里一软,稀里糊涂转过了脑袋,浅笑着看了一眼杨一涵,碎发遮住了星星眼。
“不认识认识我哪知道新同学叫什么名字!”吴皓东摸着后背靠了一声,“再说我看起来是什么很恶毒的人吗?我只不过想多了解一下沈同学,也让沈同学多了解一下咱们三班。”
“你看看,整个班都蔫死了,也就我这个交际花会察言观色关心新同学。”
吴皓东的声音带着控诉,音量也绝计小不了,好多趴在桌子上闲聊的同学真就往这边看,沈献立马佝小脑袋,闷着声道:“沈献。”
“沈献……”吴皓东砸吧了一下,“这名字一听就是大城市里的名字,你肯定不是水的人。”
沈献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话声音可以这么大,可他看起来真的不是故意放大声,甚至这个人的脑袋都还趴在桌子上。
可这声音就是很有穿透性,沈献都能感觉到四周多了几双默默关注的眼神。
“是水地人……”
“不可能!”吴皓东不会怀疑自己,水地这地方有多落后他一个本地人能不知道,取起名字都比互联网慢半拍,而且沈献比他们白了不止一个度,普通话也非常标准,根本就不可能是水地人。
“那你从哪儿转来的?不会是三中吧?花钱转进来的?”
“春州……”
吴皓东盯着那张轻轻开启又闭合的嘴,沈同学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他只能看着呢喃的口型来理解。
“春州……春州一中!”
一股雷炸在了三班,躁动的环境巧合般地收了声,但也只是在沈献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之后,嘈杂卷入重来,愈演愈烈。
“不是你是省重点的啊?你是春州人吧,从省重点转到水地?图啥?没见过黄土坡坡啊!”
杨一涵也抬起了脑袋,眼里也是一样的诧异。
沈献此时就是滴在油锅里的水,退进都是煎熬,这样的氛围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就算此时投向他的眼神顶多是善意的打量,可深处的记忆还是会扯出些令他恐惧的东西,他在眨动眼睛的下一秒,一切都会重合在一起。
支在桌子上的手摸摸滑下桌底,沈献脸上扯出僵硬的笑,眼睛快速眨动最后看向了杨一涵。
“学籍在水地,来准备高考……”
又是打铃声拯救了沈献。
其实他后来的回答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不管是紧张到颤抖却勉强的措辞,还是被追问后情绪达到高潮紊乱,最后他们要抓到的只是冷冰冰的消息。
一股热浪又卷走了沈献所剩不多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