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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羽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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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转眼便过去。
  李思纬忙着帮朋友筹办秀场,替各路公司借壳上市,和郑经云也有一周多未见。
  听闻他最近成天泡在大小商务场合里,晚上还得到场各种应酬饭局,李思纬不由嗤声:
  像郑经云那种喜欢清净的人,逼他天天在商场里头周旋,简直是慢性谋杀。
  料想他的心情必然不会太好,他特意从国内调来了做烤鸭的老师傅,将郑经云拉来品鉴。
  经柴火烤过的肉质松软多汁,搭配金灿香甜的脆皮,吃得一众食客们都是啧啧称赞。然而洋酒还没开上几瓶,郑经云已经从桌前起身。
  李思纬暗翻白眼,这人挑剔的胃口真难伺候。
  他吩咐人将餐桌收了,问:
  “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郑经云平静道:“一时半会收不了场。”
  ——集团的冲突一再升级,战火又连绵不断地烧到了港城。始作俑者还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哥哥。
  虽说是血缘亲人,如今和仇敌也没什么两样:
  商业上的栽赃陷害暂且不提,郑越行更是使出了最下三滥的手段,派人去暗杀对方的未婚妻。
  “听说你家老爷子叫你立刻回家见他。”李思纬摸着下巴说,“这个当口急着叫你回去,是打算叫你背锅?”
  郑经云笑了声。
  老爷子这出,明摆着演的是鸿门宴。
  一则,这回郑越行捅出的篓子,总得有人出面揽责;二则,自己带人出公差,犯了老爷子的忌讳,对方看似不理,实则等着他主动过去请罪。
  说到底,于郑家而言,血缘亲疏不过是得以利用的工具,迟早有天他也会成为弃子。
  而今他只是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想到这,郑经云按灭了香烟,转身时,瞥眼旁边的艺术装置:“这地方是你布置的?”
  李思纬顿时来了兴致:“下周在这地方办校友会,你给参谋一眼,怎么样?”
  郑经云随手摘掉那盏灯花里胡哨的金属罩子,仅仅评价一句“差强人意”,便走掉了。
  李思纬啐声朝他比了一个中指:
  “王八蛋。”
  郑经云这狗东西,完完全全是原形毕露。
  梁嘉英实在受够了:
  好好一顿晚饭,吃到一半,不知怎么又吃到了床上去。
  仔细算算,自己待在纽约的时间未免过久。
  尽管郑经云打着出差的名号,可这人压根不着急,反倒像度起了假。
  与此同时,久未谋面的梁正骐突然来了消息。
  这个节骨眼接到他的电话,嘉英的眼皮跳了又跳。
  诡吊的心虚感作祟,让她觉得自己像不慎溺水的鸟,羽毛打湿浸透,沉甸甸困在网里,稍一动作,就要引来不该出现的人。
  梁正骐浑然不知她的这番心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中了六/合彩:
  “宝贝女儿,你家里怎么一直没有人在?你到底跑到了哪里去,害得爸爸好担心!”
  没等梁嘉英问清什么事情,便听那边梁正骐忽而神秘兮兮地压低了音量,紧张地对她耳语道:
  “爸爸刚刚为我们全家人置办了一处风水绝佳的墓园,还向高人讨来了驱邪的办法,叫你后天午时三刻之前赶到梁家的祖坟……”
  梁嘉英恼火地挂断了电话。
  没过多久,李思纬又来邀请她参加上回说过的校友会。
  她快半个月没见过李思纬,听说是和上次那位周小姐谈崩了。
  中间分手的细节不得而知,但想起周娜娜口中所谓“六个月法则”,其实也称不上意外。
  眼下她正被梁正骐缠得不耐烦,没犹豫便答应下来。
  晚上郑经云不在酒店里,梁嘉英便叫了辆车出门。
  司机大概是堵在了路上。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辆商务车缓缓停在酒店门前。于是上前一步,弯身钻进车里。
  车门落下,她才留意到后座上还有一人。
  郑经云穿着深灰色的大衣,袖口露出腕间的手表,双腿恣意舒展在宽敞的后座空间里。
  “你怎么来了?”嘉英有些意外。
  “特意赶回来,送你一程。”郑经云说。
  他不知刚从哪个饭局上回来,明显是喝醉了。嘉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郑经云的眼神几近冷淡,眉线压得很低,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脸上的情绪却转瞬即逝,戏弄似的伸手将她一搂,调笑开口:
  “是在外边等了多久,耳朵都冻红了。”
  皮肤触碰到他的手指的瞬间,嘉英察觉到他的手分明更凉。她触电似的缩了下脖子,引来郑经云的一声轻笑。
  梁嘉英深感上当。
  她微恼地骂了句“混蛋”,没计较他轻浮的举止,将他推开。
  郑经云松了手:“这校友会,李思纬强迫你去的?你要是不愿意去,只管和我提。”
  嘉英摇了摇头,又问:“你怎么不来?”
  “和过去的人没什么好见的。”
  明明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这男人却好像事不关己,对以往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嘉英不免揶揄几句:“都说郑公子本性冷血无情,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郑经云漫不经心地,接她的话茬:“哪天梁小姐要是后悔跟了我,没那么多纠缠,难道不是件好事?”
  “你少开玩笑。”
  他却笑了:
  “谁说我在开玩笑?”
  嘉英好一会儿没回应,直到车内气氛再度沉默下去。
  电台里正播放一首过时的老歌。
  “你听过这首歌吗?”她问。
  郑经云看了她一眼: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挺怀旧的人。”
  “小的时候很害怕放假。因为每次都会被爸爸丢进深山老林,关在道观寺庙里回不了家。”嘉英说。
  “那时我哥哥怕我寂寞,送了一个收音机给我,里头常播这首歌。所以现在每次一听到这段旋律,都能想起那段日子。”
  “就不讨厌这首歌?”郑经云问。
  她摇头:
  “因为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郑经云没有回应。
  他一手支着头,姿势没有动,微微侧头,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没听见。
  某一瞬间的光线将他五官分明的侧脸照亮,那对瞳孔中情绪极淡,里面有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这神情很难说此刻在想什么。
  嘉英偏过了视线。
  总觉得这种时候,他更像是个旁观者。
  到了晚宴厅外,等待车子停稳,梁嘉英正准备下车,却又被郑经云叫住。
  他看一眼她裸露在寒风里的肩背,伸手拿了件外衣丢给她:“晚上叫司机过来接。”
  梁嘉英不明所以地接过,低头看见颈侧还有他留下的吻痕。
  后肩浴缸里磕出的青紫,到现在也还痛着。
  她不禁骂了句:
  “下手没轻没重。”
  “嗯?”
  郑经云懒懒抬眼,交叠起双腿,不怀好意地笑道:“过来让我看看……”
  说着,伸手要勾她到怀里。
  梁嘉英一秒没耽搁地起身下车。
  郑经云的视线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直到车门在他眼前落下。
  下了车,梁嘉英朝正门走出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她转身。
  那辆黑色轿车还停留在原地。
  车窗后一片漆黑。
  郑经云的目光隐没在幽暗中。他同嘉英无声地对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门后。
  大门里飘来气氛融洽的欢声笑语。里头的光线和车厢内的黑暗格格不入,仿佛只需要他伸手触碰一瞬。
  郑经云低头衔了根香烟,擦亮打火机。
  手机这时响起。
  他随意掠过一眼,见是郑越行来电,按下了拒接,顺手关掉长串未读的留言,收回上衣内侧口袋。
  所有的声音都离得远了。
  郑经云抬眼,再度看向她身影消失的地方。
  阴影在眼前流动,让那光亮的地方更盛,暗的地方更暗。
  跳跃的火光使酒意清醒几分,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微妙的,混沌的状态。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这样的时刻都会过去。
  晚宴刚开始不久,李思纬正在人群里享受拥趸,见梁嘉英进来,远远打了个招呼。
  他今天穿了全套的西装,收敛了往日浪荡的气质,也难以置信地能够匹配上“优秀校友”“成功企业家”的身份。
  等到了捐款的环节,更是随手捐了六位数的支票出去。
  从讲台上下来,李思纬走到嘉英身边,顺带着向她介绍身边的朋友。
  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头衔念完,话题随即转到学生时代的旧事上面。
  说起上学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追郑经云的,李思纬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好像要把他的过往情史全部抖搂干净。
  譬如过去某次郑经云参加活动,中途拾到一部女性的手机,结果光是排着队来认领的就有十好几人。
  还说到郑经云赌运奇差,很少上牌桌,唯一可以称得上爱好的便是玩枪,因此衍生不少匪夷所思的流言。
  讲到一半,李思纬突然又保持警觉:
  “我是不是和你讲的太多?”
  梁嘉英白眼道:“哪里有我不能听的部分?”
  李思纬细细将她打量一遍,要笑不笑地说:
  “我担心他被你骗钱骗感情。”
  嘉英咒骂:“脚踏三条船骗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
  “我和郑经云又不一样。”李思纬心安理得,“再说,我这么有钱,凭什么不能搞三个?”
  梁嘉英冷笑:“讲这么多,你们还不是同一卦的。”
  李思纬却说:“你要是见过我们这拨人里的任何一个,就知道他有多么清心寡欲,他的兴趣压根不在这儿。”
  说到这,李思纬不正经地一顿,看向她:“虽然我也搞不懂他是怎么看上你的,但能叫他时时惦记着,真像要奔着结婚去的,你是头一个。”
  “你这是在替他说好话?”
  李思纬似笑非笑的,明显话里有话:
  “梁小姐,我劝你知足。你跟了郑经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这话好像是在说服她。但也没指望听到答案。
  嘉英没理他。
  活动进入后半程,一行人挪到外面的花园里去。
  在室内待得久了,梁嘉英陡然打了个喷嚏。她扯了下披在肩上的外套,朝洗手间走去。
  不由又想起方才的对话。
  她不知不觉地过分投入其中。以至于时常需要提醒自己,想要一走了之的初衷。
  仿佛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
  她承认,最初想要离开港城,是急于逃避。
  心里总有一块巨石骨碌骨碌的滚,她厌倦了无休止推着它度日,甚至常想这块石头干脆落下来,将她砸个粉碎。
  以为只有永远地离开,才能拥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
  可此时此刻,心里忽然感到,这些不再重要了。
  她不再需要逃避什么。
  嘉英站在洗手台前,温热的水流从她的手掌间淌过,声音空旷、寂静。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她看了眼屏幕,电话是梁正骐打来。她有意忽略,已经好几天没理他的电话。
  梁嘉英动作微顿,湿着手接了起来。
  听筒那边,梁正骐正勃然大怒。
  他先是高声质问为什么不肯接电话,指责她耽误了大事情,紧接着劈头盖脸朝她一顿乱骂。
  梁嘉英平心静气地听着。过会儿梁正骐话题一转,再度老调重弹地讲到死去的梁云升。
  话里话外埋怨这四年以来,因为她,梁家的事业有多么的艰难。
  见她始终沉默着没出声,他大概是还嫌不够解气,随后扯着嗓子诅咒她马上就要厄运当头,坐飞机也要掉下来。
  梁嘉英已经可以想象他额头上的青筋,和赤红脖颈上的汗液。
  本应该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敷衍搪塞过去,这一刻她却突然不想再这么做了。
  “那又怎么样?”她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嘉英的声音无比平静:
  “爸爸,以前我总觉得,如果我能离开就好了。”
  “但现在我想,不是我该离开,而是你该学会闭嘴。”
  她的语气不再是协商、央求,亦或带有任何的愧疚和失控。
  梁正骐竟然哑口无言,彻底失了声。
  嘉英收起手机。
  她静静扯开面前的厚卷纸,擦干手。
  空间里十足的安静。
  比她想象的,更加安静。
  宾客的人声间或从门外漏进来。仿佛隔着这扇门,隔绝了其他的世界。
  她像身处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空间。
  身后隔间的门开了。
  梁嘉英抬眼,里面出来的竟是久违的熟人:
  叶弥。
  虽说冤家路窄,但在这样的场合里见面,梁嘉英也不奇怪。早就听说叶弥也是这里的毕业生,哥哥当年还飞来参加过她的毕业典礼。
  想起上回见面,还是在季泽言的家里,因为梁云升的死,她们彼此心存芥蒂。那时虽没直接交谈,却也并不能称得上多么愉快。
  转眼已经快过去一个月。
  叶弥猝不及防地停下脚步。
  四目相对,场面十足的尴尬,她却没有立即转身走人。镜子里的身影一闪,露出她裙子上大块的酒渍。
  梁嘉英看了她一眼。无声抽开一张纸,送到叶弥眼前。
  叶弥稍作迟疑。
  片刻后,还是接了过来。
  气氛始终冷场,空气中存着微妙的僵持。
  盥洗室里只剩簌簌的擦拭声。
  嘉英留意到,对方手上那枚自四年前起便一直佩戴的订婚戒指不见了。
  戴在她无名指上的是崭新的钻戒。
  等到擦干那团污渍,叶弥也停下动作,隔着镜子同嘉英对视。
  似是在端详,觉得她有哪里变了,不一样了。
  视线随后又落在嘉英肩上披着的那件外套。
  两人并排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分别映出她们的身影。
  她们肩并肩地站着,就像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又在某一处缓缓合成一线。
  叶弥将湿纸团扔掉。
  她转身出去,推开门的时候,又停下脚步。
  嘉英听见,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谢谢。
  叶弥已经离开。
  梁嘉英仍站在原处。
  肩上的外衣不慎蹭了缕细长绒毛。她看向镜子里,觉得这情景有些滑稽。
  她伸了下手,拍一下,将它彻底拂去了。
  心里浮起奇异的感觉。
  就像有一片很沉的羽毛,自始至终沉甸甸压在那里,悬在心底很深的角落。
  就在刚刚这一刻,它轻轻地落下了。
  晚宴临近尾声,宾客陆陆续续散去。
  梁嘉英从花园里出来,在门口撞见一出剑拔弩张的闹剧。
  两位来赴宴的女士正吵得不可开交。她们手提一式一样的绿色鳄鱼皮铂金包,大骂着要找James算账。
  显然又是李思纬惹出的一桩风流债。
  始作俑者早不知跑到了哪里。梁嘉英走过去,向她们言简意赅地讲了一段事情的原委。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见她们各自消了气,嘉英才转身,向大门走去。
  没走几步,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她低头看一眼屏幕,是郑经云打来的。
  接通了,便听郑经云打着哈欠,问她:
  “还没结束?”
  嘉英推开旋转门,深夜里风声阵阵。她留意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不由纳闷道:“你还没睡?”
  电话里郑经云轻哼:
  “抬头。”
  嘉英微微一愣,抬起头。
  街边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黑色跑车。
  车子并没熄火,前灯穿透了深寂的夜色。细微的光束纷纷扬扬,像是照亮了前方一段很长的路。
  梁嘉英收起手机。
  她的脚步轻盈得似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