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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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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白话音落下,就算是赵一清这种不关注新闻的,也神色微动:“原来是林主编。我记得十年前深港市那人肉叉烧包案,就是林主编先调查出来的,比警方消息还快,名动一时啊。”说着,便主动上前去握手。
“老黄历了。”林霰垂眸,“倒是赵队和陆队,破案神勇,杂志社的几个小朋友经常说起来,可惜从不接受采访,看来下次我得亲自出马了。”说着,他主动向陆承天伸出手来,脸上仿佛挂着一张温和的面具。
九年前那道惊雷在陆承天脑海中轰然炸响,胸前的黑檀木护身符骤然滚烫。他回握着那只手,冰冷劲瘦,没什么温度,对方也显然没用什么力气,只是松松一握,一触即分。
他的目光从林霰颈侧朱砂般的小痣转移到那片刺目的吻痕上,随即落回那戴着黑色金属环的手腕上,看见手腕内侧隐隐露出的疤痕。
陆承天深吸了口气,极力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暗潮:“幸会,林主编。”声音有些低哑。
赵一清虽是个纨绔,但也是纨绔里的人精。他注意到了周慕白对林霰过于亲昵的肢体动作,但也看到了那暧昧吻痕旁的红色小痣,立刻联想起那U盘里的监控画面——周新章身侧,没有露脸的人,颈侧有一颗鲜红的小痣。
他立刻笑盈盈地奉承道:“林主编真是才貌俱佳,周公子交朋友门槛未免太高了点,真是羡煞我辈。”
氛围轻松下来,众人在侍者的引导下入座。
赵一清拿出两瓶自带的红酒,交给一旁的侍者,道:“上次惊鸿一瞥,周公子对红酒的研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国外红酒虽好,终究失了点本土韵味。我托朋友带了两瓶宁夏贺兰山东麓的山之魂,请周公子品鉴品鉴。”
红宝石般晶莹的液体落入醒酒器中,低调的醇香在空气中逸散开。
周慕白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黄河水浇灌滋养,西北粗粝的风沙摧折,从贫瘠的土壤里破土而出,到底是有种冷艳不俗的气息,越品越有味道。”
给出这番评价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眉目温润、不声不响的林霰,缓缓道:“就像林主编一样,惹人遐想。”
饶是从意大利留学归来、学了一身哄人本领的赵公子,面对这番奉承,也甘拜下风,笑道:“到底是周公子,这番话若是夸我,我保不准就心动了。”
林霰轻轻一笑,却并未看着赵一清或周慕白,而是看向陆承天,在对方直白到有些犀利地注视下,温言道:“周少抬举我了。我倒认识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风骨卓然,芳华内敛,和这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似有相通之处。”
“是吗?那你可得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了。”周慕白给林霰盘中夹了一枚晶莹剔透的黑松露菌菇饺,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他手腕。
林霰并没有当众驳他的颜面,漫不经心地加起来,慢条斯理地吃了。
陆承天却目光微动。林霰那番话,好像是在说他,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听出来。
几番推杯换盏、客套逢迎后,赵一清似无意地说道:“最近市局在码头查获了一批毒品,可惜让那毒贩跑了,不过想必也是损失惨重。几千万就这么没了,还折了一名骨干,周公子觉得那毒枭会不会气疯了?”
周慕白晃了晃杯中红酒,似是在认真观察挂壁情况,悠悠道:“这可难住我了,我又不是那毒枭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气不气?”
陆承天不动声色地观察林霰的反应。只见他低头小口啜饮着红酒,偶尔没胃口似的偶尔夹一两片菜叶,细细嚼上半天,一副“我管你们说什么”的样子。
赵一清用公筷给周慕白盘中夹了块鹅肝,借机倾身靠近:“周公子可是哥大犯罪心理学博士毕业,帮我们警方分析分析,又不损失什么。”
“那巧了,林主编是我学长,比我还早毕业一年,当年也是哥大叱咤风云的人物,洋鬼子天天拿着玫瑰到他宿舍门口堵人呢。”他转头看向林霰:“林主编,你来给两位警官分析分析?”
林霰却忽然拿着餐巾捂嘴剧烈咳嗽了起来,唇色苍白。他道了声“抱歉”,转身离席。
“我去看看。”撂下这话,陆承天立刻追了出去。
陆承天跟着林霰,一路到了盥洗室。
干净得连个水印也没有的镜子里,映出林霰略显单薄的身影。从陆承天的角度看去,他好像比九年前瘦了很多,单薄的毛衫下,蝴蝶骨格外突出,唯独那张脸,看不出年纪变化。
林霰趴在池边,剧烈咳嗽了一会儿,随即漱了漱口。池中星星点点的血迹很快被冲进了下水道,消失无踪。
陆承天心脏都被揪紧。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但从没想过这一种。
监控录像里和周新章一同出现在装运毒品现场的那个侧影,右侧颈间那如出一辙的鲜红小痣,还有他和周慕白那过于暧昧、不知深浅的关系,都在某种程度上打碎了他这九年的幻想。
林霰摘下眼镜,从镜底的纸巾盒里拿出抽纸,擦了擦脸,面色苍白如纸。他刚把眼镜重新戴好,手有些发抖,却被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肩膀。牵拉到右肩的伤口,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被迫对上了陆承天漆黑的眉宇。
隔着单薄的深灰色羊绒衫,陆承天感受到了那人的形销骨立。他放缓了手中力道,强迫自己忽视对方白皙侧颈上那道暧昧的吻痕,皱眉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和周氏集团的人搅在一起?”
嘲讽的笑容很快从林霰唇角溢出,他似乎感到有些好笑,挑眉看着“兴师问罪”的陆承天:“陆支队,我们很熟吗?你是关心我的健康,还是关心我的情感状况?”说着,便甩开陆承天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转身欲走。
由于猛烈咳嗽过,他的声线带着一丝哑,就像边缘微微锈蚀的刀片,在陆承天心脏上摩擦着。
陆承天抓过他戴着黑色铁环的手腕,食指摩挲着上面的疤痕,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重度电击伤,是周慕白干的吗?你就这么喜欢和这种玩S/M的衣冠禽兽在一起吗?”
林霰仿佛来了兴致,转身贴近陆承天。盥洗室外传来脚步声,未等陆承天反应,林霰便抓着他进入了卫生间内侧隔间,反手锁上了门。
林霰看似病弱,手上的力道却很大。他反客为主地抓着陆承天的手腕按在隔间墙上,鼻尖似乎都要触碰到他。
骤然闻到那在心头萦绕了整整九年、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清冷檀香气息,陆承天一时间思绪一片混乱。
林霰那张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脸庞擦过陆承天耳际,在他耳边轻声道:“成年人之间的情趣,陆支队也要过问吗?还有——你的脉搏跳动频率不正常。”那温热的气流如羽毛似的,“还是说,你也想试试?”
陆承天感到对方微凉的指尖擦过自己手腕内侧,一时间呼吸错乱。他骤然从那力道中挣脱出来,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电子镣铐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掌心。
他深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林霰镜片后的浅棕色瞳孔:“别演戏了,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认出我了。”
林霰勾起唇角,眼神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遍,似乎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目光仿佛多么深情似的,看得陆承天不自在地将视线转到一侧。
半晌,林霰轻轻一笑:“小崽子,没大没小。还是小时候比较乖,真让人怀念。”
陆承天有一瞬间怔忪,喉结微动。随后他缓缓松开了林霰冰冷的手腕,眼神又恢复了洞察一切的清醒犀利。
他一字一顿道:“我替九年前的那个陆承天,谢谢你。但如果有一天,你踏上了不归路,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转身打开隔间的门之前,他深深看了林霰一眼:“还望林主编保重身体,不要过度放纵。”
与此同时,林霰按下了水箱上的冲水按钮。
巨大的冲水声掩盖了那句阴阳怪气的关心,却没有盖住走廊里服务员的那声尖叫。
餐厅对面的金源大厦楼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寸土寸金的中央商务区血光四溅,楼下行人尖叫此起彼伏。
彼此试探的晚宴因突然降临血案无疾而终。陆承天迅速联系刑侦支队的人,让他们赶来案发现场。
这本没有禁毒支队什么事。赵一清拿起陆承天的外套给他披上:“陆队,我一起去看看吧,就当陪你加班了。”
周慕白也非常识趣,客套地和赵陆二人握手告别:“再次感谢两位警官盛情邀请,我刚好还有事,就不打扰两位办案了。”随后,他绅士地揽过林霰的腰,贴近他耳侧,故意用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小声”说道:“今晚去我那吗?我去你那也可以。”
赵一清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林霰刚要婉拒,却只听陆承天冷冷道:“我听说现在新闻行业竞争激烈,都在挤破头抢独家首发。这么大的新闻,林主编不去看看吗?”
赵一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陆支队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林霰不着痕迹地松开周慕白放在他腰间的手,对着陆承天笑得温和无害,“还盼着陆支队能看在共进晚餐的交情上,能多给我们《镜观》提供些独家。”
正是周五晚上,商圈人潮涌动,逛街的、吃饭的、带孩子出来玩的,都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围在案发现场。短短几分钟内,竟里里外外围了七八圈,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打120了吗?”
“七十多层楼,还用得着打120吗?就是个铁打的也粉身碎骨了!”
“身上穿着十五中的校服呢,和我娃一个学校的。考上十五中多不容易啊,家长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太可惜了!”一名路过的中年女人扼腕叹息。
“现在孩子可怜啊,没有周六周日,天天就是学习,压力能不大吗?”遛狗老人义愤填膺道。
也有更加阴谋论的揣测:“别什么事都推给学习压力,别的孩子怎么都好好的?这指不定是有别的事呢……”说到一半,音量逐渐压低,变成了窃窃私语。
“警察,麻烦都让一让,不要靠近现场。手机都收一收,不要拍照拍视频。”陆承天冷着一张脸,手中举着警察证,从人群中挤开一条道,赵一清和林霰也跟着挤了进去。
陆承天迅速指挥金源大厦安保人员在尸体周围拉起隔离带,随后钻了进去。
“赵队,麻烦你去调一下——”“遵命,陆队。”还未等陆承天说完,赵一清就去找保安调死者进入大厦前后的监控录像了。
林霰却“守法”地站在隔离带外,并未贸然跟进。
这时,不知谁家熊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钻进了隔离带,陆承天皱了皱眉,回头看着林霰道:“林主编,劳驾。”
林霰微微弯下腰进入隔离带,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软心巧克力,细心地剥开糖纸。
那熊孩子看见满地血泊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脑组织,似乎也不知道害怕似的,好奇地走近。
就在他即将看到女尸那死不瞑目的侧脸时,被一双有些微冷的手捂住了眼睛。那双手又扳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过去。
是个戴着眼镜、像电影明星一样好看的叔叔。
“吃糖吗?”林霰眉眼一弯,熊孩子便接过糖果塞进嘴里,被他顺势一把抱出隔离带。
走出人群,他将孩子放下,只是拉着他的手,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语气却仍旧令人如沐春风:“你不应该吃叔叔的糖,万一叔叔是坏人呢?记住,陌生人给的东西,都不能吃。如果记住了,就点点头。”
熊孩子抹了把鼻涕,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林霰笑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是爸爸妈妈带你出来的吗?”林霰将熊孩子拉到人少的地方,视线四处寻觅着他的父母。
此时,陆承天专心看着血泊中那具年轻的女尸。
巴掌脸,眉清目秀,一头黑发梳成干净的马尾,只是额前厚重的刘海有些遮眼——然而也遮不住此刻圆睁着、露出大片眼白的瞳孔。她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穿着朴素的白色板鞋,表层的皮革绽开刷不干净的黑色裂缝,家境似乎并不富裕。
陆承天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抬头看了一眼连接着天际线的摩天大楼。如果是自杀,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生出了赴死的念头?
他的少年时代不可谓不坎坷,却也从未想过自杀,只是不声不响地背负着那些沉重,踽踽独行。只有九年前那个夜晚,母亲可怖的死状出现在吱呀作响的衣柜后,那些讨债的人在雷雨交加的承天寺门口不停地落下棍棒,他才生出了“也许我要死了”这样的念头。
若不是林霰路过,若林霰没有救他——
陆承天回头,隔着人群,看到林霰云淡风轻地搀着熊孩子站在路边,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对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平静地回视了他一眼。
那一刻,陆承天竟生出了一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错觉。
呼啸而来的警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市局刑侦支队的技侦人员终于赶来,人群中间让出了一条空路。
随之而来的,还有骑着电动车和摩托车专门赶来看热闹的,甚至有网红现场直播。
“艹,上热搜了,我刷了一路,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给姑娘打个码,这些人真是五行缺德。”马强气喘吁吁地进入隔离带,又故意提高了音量大声道:“陆队放心,已经给网信的兄弟打招呼了,露脸的视频全让删了,不删的就让那些人到市局喝茶。”
身后那几个偷偷开直播的立刻收了手机。
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陆承天起身回头:“神医,交给你了。”
刚从相亲现场赶来的首席女法医——人称“神医”的沈绎叫了声“陆队”,已经迅速在大衣外套上了白大褂,用一根圆珠笔利落地盘起一头长发,随后接过助手唐糖递过来的一次性灭菌橡胶手套,俯身查看现场。
沈绎神情格外专注严肃,完全没有听见周围抠脚大叔和小妹妹满嘴“女神”的惊呼。
做完初步检验,她示意助手唐糖打开录像开始记录:“死者颅骨崩裂性骨折,胸骨柄粉碎性骨折,双侧跟骨对称性骨折,初步判定符合高坠损伤三联征。”沈绎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划过尸体背侧的擦伤,“生活反应明显,挫伤带呈现纺锤形,符合垂直坠落特征。从角膜清亮程度看,死亡时间在40分钟以内,与目击者陈述的坠楼时间吻合。”
“其他的要等回局里再进一步勘验。”沈绎说完,却见唐糖指着站在隔离带后、背着双肩包的女孩,示意她:“沈法医,这是《镜观》的记者,她说你们认识,想采访你一下。”
那女孩穿着灰色卫衣和牛仔裤,扎了个简单的丸子头,素面朝天,如同大学生。那正是在《镜观》杂志社门口同林霰交谈的女孩——深度报道室新人记者陈霏。
沈绎无声叹了口气,踩着高跟鞋,优雅走到女孩面前:“陈霏是吗?告诉你们云社长,美人计不是每次都好使的。”
说罢,沈绎摘下手套,掀起隔离带走到外围。陈霏却拉住了她一侧小臂,软乎乎道:“神医姐姐,不要这么揣测云社长嘛。这次她没给我派任务,只是说晚上太冷,让我给你带杯红糖姜茶——她亲手熬的哦。”
陈霏古灵精怪的眼睛里满是大写的“我懂我都懂”,沈绎压抑着忍不住勾起的唇角,将那画满粉色爱心的保温袋接了过来。
“我这暂时没什么新的发现,你去问问陆支队吧。”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在一旁打电话的陆承天,甩锅意味极其明显,后者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陆支队得靠我们林主编了,我可是碰了好多次钉子。”陈霏吐了下舌头,看向使唤她来出现场的“罪魁祸首”——林霰正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家长说些什么,对方似乎一直在感谢他。
林霰联系上了熊孩子家长,等对方把人接走,才款步向陈霏等人的方向走来。
深港市是北方临海城市,冬季的夜晚海风呼啸,温度比白日低很多。林霰呼出一口白气,拉紧外套,一手掩在唇边,压抑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了肩膀那处伤口,疼得眉心拧成一团。
突然,身后有人结结实实地给他裹上一件羽绒服,沉沉压在肩上,身体却逐渐暖下来。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讲风度吗?”陆承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冷冰冰的,还夹枪带棒。
林霰暖和过来,心情也好了些,回头看他,清峻的脸上挂上了哄熊孩子时的笑:“陆支队,你是情感表达失调吗?”
“什么?”陆承天一时未反应过来。
“焦虑的情感需求和心理防御机制之间,存在剧烈的冲突。”林霰琥珀色的瞳孔在冰冷的镜片后显得有些锋利。
陆承天感觉自己像是被那双眼看穿了似的,却也没有回避。“你想多了。”淡淡丢下这一句,他大步向隔离带走去。
“小崽子。”林霰低笑了一声,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