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风动青丝 ...
-
夏风掠过药铺竹帘时，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左肩的刀伤已结痂，粗麻布绷带换成了轻薄的纱巾，每日换药时顾先生指尖的艾草膏清香，总让我想起他书案上那株养了三年的石斛。
春桃姐来过几趟，送了新烤的茯苓饼，竹篮搁在灶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桂花味。
“阿南，喝药啦！”阿砚的麻花辫扫过我手背，打断了浅眠。
瓷碗里浮着两颗蜜枣，药汤上漂着几片薄荷叶，“舟哥说你总犯困，加了薄荷提神。”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袖口还沾着煎药时溅的火星。
我接过药碗时，瞥见前堂顾先生正倚着药柜磨针，竹笠推到头顶，露出泛青的鬓角。
他指尖转动着银针，忽然开口：“伤处愈合便可练些轻省功夫，明日起卯时随我在后院扎马步。”
次日清晨，露水未晞。
我攥着顾先生给的木刀站在槐荫下，粗布短打被他改得合身了些，束发的粗布带却因昨夜缝补时走线太密，勒得太阳穴发疼。
“腰背挺直。”顾先生竹剑点在我后腰，“握刀如握笔，需稳而不僵。”
他今日未戴竹笠，发尾用草绳松松束着，露出后颈淡青色的胎记，像片小荷叶。
阿砚蹲在廊下捣药，麻花辫上沾着清晨的露水。他忽然指着我惊呼：“阿南！你头发！”
木刀“当啷”落地。束发带不知何时崩断了一根线，一缕黑发顺着耳后滑到胸前，在晨风中晃成柔软的墨色弧线。
阿砚的捣杵“砰”地掉进药臼，溅起一片茯苓粉，他瞪大眼睛，盯着我垂落的发丝，耳尖迅速涨红。
“捡起来。”顾先生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平静，竹剑却在指尖转出个锐利的弧度，“分神只因束发不牢。”
我弯腰拾刀时，听见阿砚后退半步，喉咙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阿砚攥着捣杵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低头盯着药臼里的茯苓粉，麻花辫垂在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
“去前堂晒紫苏。”顾先生打断沉默，竹剑轻轻敲在阿砚肩头。阿砚“嗯”了一声，却没像往常一样顶嘴，抱起草药筐时，袖口蹭掉了我肩头的碎发。
顾先生的身影忽然笼罩过来，我慌忙攥紧木刀。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青丝带，上面绣着细小的艾草纹样，动作利落地替我束好头发：“以后用这个。粗布易断。”
午后，阿砚抱着柴禾钻进柴房时，我正在筛药。他刻意与我保持着半步距离，目光时不时飘向我发间的青丝带，手指绞着衣角欲言又止。
“阿砚，”我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阿砚猛地抬头，耳朵红得透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又小声说，“只是……只是觉得阿南这样很好看，像……像话本子里的书生。”
我低头看着筛子里的决明子，指尖碾过一颗饱满的种子：“世道太乱，女子孤身在外不便。”
阿砚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忽然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却没像往常一样塞进我手里，而是轻轻放在石桌上：“春桃姐新做的桂花糕，你尝尝。”他后退两步，踢到身后的柴捆，“我、我去晒紫苏了！”
暮色漫进药铺，春桃姐挎着竹篮进来，银铃发饰响了响。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发丝上。忽然笑出声：“阿砚都告诉我了，我说呢，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眉眼秀气，原是个女娃娃！”
我攥紧袖口，点了点头。
她转身从篮底翻出个布包：“早备着的，本想给邻家妹妹，阿南你且试试。”
浅蓝粗布衫上绣着细小白花，针脚细密，显然叠了许久。“别嫌弃，”她替我理了理碎发，“粗布穿着自在，比那短打强。”
春桃姐又往我手里塞了颗蜜饯：“快换上，我去给你烧艾草水洗头。”
布衫穿在身上轻软，袖口的白花沾着她的桂花味。我散开长发，任乌黑的发瀑垂至腰间——这是数月来第一次以女儿身示人。
春桃姐端着铜盆进来时惊呼：“哎哟，这头发跟墨缎似的！阿南你瞧瞧，多漂亮！”
铜盆里的艾草水冒着热气，她替我梳开发丝，银铃发饰蹭过我耳尖：“可惜没玉簪子，不然更俊了。”
我从水里望见自己的倒影，眉梢眼角还带着几分病弱，却比扮男装时柔和许多。
阿砚抱着药锄路过窗前，瞥见我披发的模样，猛地转身，后脑勺的麻花辫“啪”地扫过窗台，碰倒了半盏凉茶。
阿砚耳尖通红，嘴里嘟囔着“我、我去浇水”，却在跨出门槛时被自己的草鞋绊了个踉跄。
顾先生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竹剑斜倚在肩头，目光落在我发间。
他的竹笠被风吹歪了半寸，露出左眼角的淡痣，喉结动了动，却只淡声道：“药锄歪了。”
阿砚手忙脚乱扶稳锄头。
春桃姐用干布替我擦头发，忽然指着顾先生笑：“顾先生，你瞧阿南像不像换了个人？”
他转身走向药圃，白衣下摆被风扬起，声音混着艾草香传来：“ 像。”
暮色染透窗纸时，我握着顾先生给的青丝带发呆。窗外传来他教阿砚认药的声音，阿砚的笑声混着捣药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从此，青湾镇的药铺里，多了个束着青丝、舞刀弄药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