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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墓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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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暮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翻着一份刚送来的财务报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落地钟的秒针在规律地走动。
许镜华轻轻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文件夹。
“刚刚接到消息”,他走到桌前,声音平稳但刻意放低,“白桥死了。”
宋朝暮的翻页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把钢笔慢慢搁在了文件上。
“什么时候的事?”
“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宴会结束前,大约十一点左右。尸体在房间内被发现,初步判断是心脏病发作”,许镜华打开文件夹,取出几张照片铺在桌上,“但法医注意到一些异常情况,瞳孔扩散程度异常,面部肌肉呈现痉挛性收缩——典型的过度惊吓反应。”
宋朝暮抽出照片的瞬间,一缕阳光正好斜斜切过相纸。画面里白桥的西装前襟沾满呕吐物,那张总是挂着谄笑的脸此刻扭曲成诡异的模样,嘴巴大张着,仿佛临终前正在无声尖叫。
“过度惊吓...”宋朝暮用指腹轻轻描摹照片上凝固的恐惧。
在他的记忆里,白桥最怕猫。小时候家族聚会,一只野猫溜进花园,白桥吓得直接跳上餐桌,打翻了一整桌的茶点。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照片重叠,宋朝暮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这是一封控诉文件,清晰地写着这位表弟是如何打着“宋氏表亲”旗号强占他人财产。文件的结尾也提出了几项颇为严厉的解决方案,就等着宋朝暮落笔签字。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书柜阴影处。那里摆着个鎏金相框,照片里端庄的妇人正温柔微笑——他的母亲,也是白桥的姑母。当年病榻前,这个总是心软的女人还握着他的手说:“妈妈不在了以后,你一定要替妈妈照顾好白家,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要通知法医做毒理检测吗?”秘书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宋朝暮将照片倒扣在桌面上,玻璃相框里的母亲依然温柔地望着他。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梧桐叶扑簌簌地撞击窗棂,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掌在拍打。
“按意外处理”,他拿起钢笔,在文件末尾签下凌厉的署名,“白银和不是一直想送儿子去欧洲疗养?他现在可以准备葬礼了。”钢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迹,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许镜华转身走向房门,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金属把手。
“林阳现在在哪?”
宋朝暮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刺来。许镜华的后颈瞬间绷紧,缓缓回头看见上司仍坐在阴影里,只有钢笔的金属笔帽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雨幕笼罩着墓园,黑伞边缘的水珠串成透明的帘子。林阳站在墓前,黑色大衣被雨水浸透成更深的颜色。
墓碑上的照片里,老人笑得慈祥。雨水顺着石碑的纹路蜿蜒而下,在“秦遗之墓”几个字上汇成细流。林阳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一点点擦去照片上的水渍。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沉睡的人。
香炉里积了半指深的雨水。他跪下来,衣摆立刻被泥水浸透。青石板的寒气透过膝盖往骨头缝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倒掉香炉里的积水时,他看到水面上浮着几片枯叶,像几艘搁浅的小船。
三支线香插进香炉。打火机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忽明忽暗,试了三次才点燃。香烟升起的轨迹歪歪扭扭,像老人临终时的心电图。林阳盯着那缕青烟,恍惚间又闻到了医院里消毒水混着中药的味道。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记得自己跪在病床前,看着监测仪上的波浪线渐渐拉直,变成刺眼的一条直线。师父的手还温热着,掌心的老茧蹭着他的指尖。医生说了句“节哀”,然后递给他一叠表格。他填表格时,钢笔漏墨了,在纸上晕开一大片蓝色。
他抬头望向病床上的师父,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逝者的脸。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死人的样子应该和大多数小说里描写得那样:苍白寂静,没有一丝生气。
可是师父的脸却是泛着蜡黄,他的眼睛下面还留着青紫的眼圈。及时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师父的脸依然有些浮肿。师父的头像□□斜,那双闭合的眼睛代表着他与人世的告别。
走出医院大门时,暴雨倾盆而下。他没带伞,就这么走进雨里。才迈下台阶,鞋底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手掌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的疼。血珠从擦破的皮肤渗出来,立刻被雨水冲淡,在积水里晕开淡红的痕迹。
“师父...我好疼...”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落。雨水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嘴角,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师父最后一次为他擦眼泪时,那粗糙的拇指蹭过脸颊的触感。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沉得像灌了铅。他挣扎着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又是一滑——
咚!
这次直接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泥水溅到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
“师父!我好疼啊!"
这次他喊出声来,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雨水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涩的味道。路人们撑着伞匆匆走过,没人停下脚步,就像没有人会在意秋天里又一片落叶的飘零。他跪在积水里,看着自己的血被雨水冲进下水道,就像看着师父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穿过雨幕。林阳抬起头,看见几只黑鸟在墓园上方的电线杆上排成一排,像一串黑色的音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皮鞋踩碎水洼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清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件干燥的羊毛外套已经披在他肩上。
“已经入秋了。”
是肖柯师。他抬头对上了肖柯师被雨水打湿的眉眼。这位往日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好友。此刻嘴角僵硬地抿着。
林阳说道:“好巧。”
肖柯师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林阳身上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又瞥向远处停在墓园入口的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穿着制服的司机正在通电话,车窗反射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啊,真巧。”肖柯师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试图扯出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一个半月前那通深夜电话里,林阳还说在便利店值夜班还负债。
他伸手替林阳拢了拢羊毛外套的领子,羊绒面料细腻的触感让指尖发麻。
“天气开始冷了”,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你别又病了。”
这样的动作无疑是有几分亲昵的,因此林阳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向来抗拒来自外人的亲近。
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让肖柯师心脏猛地抽紧。他条件反射般抓住对方手腕,掌心下的皮肤冰凉,腕骨突出得硌手——林阳还是这么瘦。
“你在躲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肖柯师就后悔了。他看见林阳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你想多了。”林阳皱眉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黑色伞面随着动作倾斜,雨水趁机钻进来,打湿了肖柯师的肩膀。
林阳转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道:“我该走了。”
肖柯师则是拦在他的身前质问道:“那辆车是谁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还有这身衣服...电话不接,住处也没人,林阳这一个月到底...”
“改天再说。”林阳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远处被雨水模糊的树影上。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今天必须说清楚!”肖柯师突然提高了音量,惊飞了附近树上躲雨的鸟雀。他伸手拽住林阳的手腕,掌心残留着雨水,却烫得惊人。
林阳垂眸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腕,突然用力一甩。这个动作干脆利落,肖柯师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半步,伞面歪斜,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
“我的事与你无关。”
肖柯师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雨声似乎静止了一瞬。林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伞柄,骨节泛白。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墓碑,师父慈祥的笑容在雨水中若隐若现,黑白照片上的玻璃反射着微弱的天光。这个荒谬的场景让他想起师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生如戏,但别活成一场闹剧。”
“你知道,我从不谈这些。”林阳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肖柯师向前一步,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在脸颊上留下蜿蜒的水痕。这个距离,林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腥气。
“一点点都没有吗?”肖柯师的声音哑得厉害,“哪怕是一瞬间的心动?”
林阳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角度,他能看清肖柯师眼底的血丝,和微微发抖的嘴角。他想起肖柯师他们的初次见面,他被车撞伤,是肖柯师送他去的医院,两人也发展成了朋友。去年冬天,这个人顶着风雪给他送感冒药,鼻尖冻得通红;每次值夜班,总能在便利店外看到他假装路过的身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只让他更困惑——为什么非要打破这种平衡?
在林阳眼里,友情的稳定性远高于爱情,他难以理解为什么肖柯师要甘愿降低稳定性,破坏眼前的平衡。
“没有”,林阳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对谁都不会心动。”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车灯穿透雨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肖柯师嘴角动了动,突然伸手想抓住林阳的衣袖,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了一瞬,最终无力地垂下。
雨势渐缓,细密的水珠仍悬在伞沿,将落未落。肖柯师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墓园拐角处的柏树后。林阳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冰凉的金属纹路,直到不远处传来皮鞋踏过积水的声音——那脚步声沉稳而克制,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
“虽然很不想打扰你”,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但我现在也和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林阳抬眼望去。宋朝暮撑着一把纯黑的手工长柄伞站在三步之外,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他穿着件挺括的黑色大衣,领口别着枚暗银领针,针尖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冽的光,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肖柯师猛地回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下颌处凝成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宋朝暮只是轻轻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得像在示意侍者上茶,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请稍等。”宋朝暮对肖柯师说完,径直走向林阳。
两人站在一起时,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场。宋朝暮如同淬火的刀刃,锋芒内敛却寒意逼人;林阳则像深潭静水,表面平静下暗流涌动。雨水打在两人的伞面上,奏出奇异的和声,仿佛某种隐秘的共鸣。
肖柯师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最终,他只是深深看了林阳一眼,声音沙哑:“我会一直等你的回答。”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积水里,转瞬被雨水冲散。林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深蓝色完全被雨幕吞噬,才收回视线。
宋朝暮的司机早已撑伞候在一旁,黑色轿车静静停在墓园入口,车身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倒映着灰蒙的天空。林阳跟着宋朝暮走向车子,皮鞋踩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侍从恭敬地拉开车门,暖气混着皮革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养护油味道。林阳将湿漉漉的黑伞交给侍从,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戴着白手套的手背,触感冰凉。车门关上的瞬间,雨声被完全隔绝在外,只剩下空调运转的细微嗡鸣。
林阳冷不丁开口说道:“宋家主果然有听人墙角的爱好,真是意想不到啊。”
宋朝暮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中央扶手。“帮你解围,不打算感谢我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宋家主家财万贯”,林阳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勾,“还缺我一个小老百姓的供奉?”
“有些东西还是缺的”,宋朝暮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昨天晚上已经给我了,所以一笔勾销。”
林阳听出他话中并无责怪之意,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说道:“我还以为宋家主会不喜欢这个礼物,而且还要把赠送者赶出去。”
宋朝暮说道:“毕竟这也不关赠送者的事,更何况人类无法完全控制动物的行为,不是吗?”
车窗外,雨势渐小,街景开始缓缓后退。宋朝暮突然换了个话题:“我看《后汉书》的时候,只觉得汉和帝也挺难做。窦太后对他有抚育之恩,但窦家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偏偏窦太后临死还专门说'窦氏虽有罪,然皆吾至亲,宜加宽宥。'也所幸汉和帝是个有手段的聪明人,没被所谓的孝道蒙骗,才得以铲除外戚夺回实权。”
林阳问道:“那么宋家主觉得自己和汉和帝相比有何不同?”
宋朝暮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景色上:“我比较幸运,窦家横行多年,而白家没什么大动作,偶尔有人捅出篓子...“他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结果就意外去世了。”
林阳想起萧景谚那天没有下文的聊天,犹豫片刻,他轻声问道:“那你的母亲…”
“她姓白,叫白雾里”,宋朝暮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她去世很多年了。”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林阳抬头看他,发现宋朝暮正望着窗外,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锋利。雨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我母亲临终前”,宋朝暮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拉着我的手说,要我照顾好白家的人。她一辈子都在替白家的人在我父亲那谋好处,但是她的葬礼上,却没有一个白家人。”
“所以白桥...”
“心脏病发作,多么完美的意外”,宋朝暮微微一笑,“有些人,活着就是错误。”林阳想起资料室那本写满笔记的《后汉书》,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车缓缓驶入宋家大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屋檐上的积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