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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规则之下 ...

  •   “老地方”是学校后街一家开到深夜的烧烤摊,烟火气混着油脂炙烤的香气,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四人围着那张小方桌坐下。赵宇熟门熟路地吆喝老板先上两箱冰啤酒和一打烤馒头片。

      江翊抢过菜单,嘴里啪啦报出一长串串肉筋板筋鸡翅,末了加一句:“多放辣!谁不吃辣谁孙子!”

      林澈笑着摇头,抽出纸巾擦着桌面,目光转向邵宴:“说真的,阿宴,那陈禾……怎么回事?”

      邵宴掰开一次性筷子,那木刺有些扎手。

      他没抬头,语气平淡:“什么怎么回事。”

      “装,”林澈嗤笑一声,把擦完的纸巾团成一团,“你什么时候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了?还亲自给活儿,额外发钱?这可不像你。”

      江翊点完菜,把菜单往桌上一拍,凑过来:“就是!宴哥,你看上那小子哪儿了?穷得叮当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也就那张脸还凑合,白净。”

      赵宇刚咬开一瓶啤酒,泡沫涌出来溅到他手上,他呲牙咧嘴地甩了甩:“操,小翊你这就不懂了吧?咱们宴儿什么人?那是要干大事的!找跟班儿也得找有潜力的。

      这叫……那啥,

      风险投资!”

      赵宇说着自己先乐了,举起酒瓶,“来,先走一个!”

      冰凉的啤酒滑入喉咙,带走些许烦躁。

      邵宴放下酒瓶,看着桌上刚上的烤串开口。

      “我爸说,别浪费资源。”

      他顿了顿,不是刻意,只是在组织语言,如何将自己的想法,用这群发小能理解的方式说出来。

      “他说只有好出身才配享有顶级资源。”

      江翊“切”了一声,满脸不以为然。

      邵宴继续,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像是又看到了父亲那张不容质疑的脸。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把资源,全部倾斜到一个初始条件最低的人身上,能产出什么。”

      林澈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明白了。

      赵宇挠了挠自己那一头金毛,没完全懂:“所以……陈禾就是你选的……那啥,实验品?”

      “是样本。”邵宴纠正,“一个留级生,父母双亡,手里还拿着支快散架的破钢笔。除了那点不肯认命的眼神,他一无所有。”

      他抬起眼,看向听得有些发愣的江翊和赵宇。

      “我想看看,用资源硬砸,能不能把他砸成一把……好用的刀。”

      这话一出,桌上静了一瞬。

      随即,江翊先爆发出大笑,用力拍着桌子:“我操!宴哥!牛逼啊!你这脑子怎么长的?拿活人做实验?还是这种扶贫实验!”

      赵宇也乐得不行,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江翊:“小翊你听见没?宴儿这是要当造物主啊!给人逆天改命呐!”他笑得东倒西歪,干脆一头栽进江翊肩膀上,肩膀抖个不停。

      江翊一边推他一边笑骂:“滚蛋,重死了!赵宇你他妈属狗皮膏药的吧!”话是这么说,倒也没真用力。

      笑闹间,赵宇抬起头,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看着邵宴,眼神促狭:“宴儿,不是兄弟没提醒你啊,你搞这实验就实验,可别把人家的性取向给影响喽。”

      他灌了口啤酒,嘿嘿一笑:“就凭你这张脸,这劲儿,小姑娘见了都走不动道。你整天这么特别关照一男的,万一人家想岔了……”

      江翊立刻跟上,搂住赵宇的脖子,对着邵宴挤眉弄眼:“就是!真成那个了,可得离兄弟几个远点昂!我们可不好这口!”

      他说完,和赵宇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赵宇笑得直接瘫回江翊身上,险些把两人带倒。

      林澈在一旁无奈地笑着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邵宴拿起一串,咬了一口。

      他听着耳边笑闹,

      影响性取向?

      他嚼着,目光掠过街边的风景,想起陈禾接过钱时那倔强的脸。

      无关紧要。

      他需要的,只是一把足够锋利、能证明他理论的刀。

      至于这把刀会不会伤到自己,或者别的什么。

      不在他的计算之内。

      陈禾来社团已经俩周,邵宴把他塞进了辩论队。

      流程早已打过招呼,走得顺畅。看着陈禾成为反方三辩的通知,邵宴靠在椅背上。一个公开的平台,正好看看,这把用资源浇灌的刀,能不能在众人面前,折射出属于他邵宴的寒光。

      林澈坐在他旁边,开口道:“赵宇江翊这俩人说对这种耍嘴皮子的活动没兴趣,跑去潇洒了。”

      台上灯光刺眼,将辩台照得发白。

      陈禾坐在反方三辩的位置上,穿着似乎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与旁边几个衣着光鲜的队员格格不入。他微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稿纸上,手指紧紧捏着纸张边缘。

      邵宴搭在扶手上的食指,无意识地敲击,带着评估的节奏。

      辩论开始。

      辩题:法律应以情理为基础,还是以规则为准绳。

      陈禾作为反方三辩起身,邵宴的目光淡漠扫去。

      "我方坚持,法律必须以规则为准绳。"他声音发紧。

      开场陈词逻辑清晰,却透着照本宣科的匠气。邵宴指尖敲击的频率未变。

      进程过半,正方二辩猛地起身,抛出了那个经典案例,语气咄咄逼人:“对方辩友,若只讲规则不顾情理,法律岂不成了冰冷的凶器?那位为救病儿偷药的母亲,难道也该被规则送入监狱吗?”

      台下响起一片夹杂着同情与赞同的低语。这是情理派惯用的煽情伎俩,但往往效果显著。

      邵宴看到陈禾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演讲稿的指尖明显用力。

      他以为会听到一番强调规则的标准反驳。

      “我理解那份母爱。”

      陈禾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强行压制后的平。他的目光甚至穿过了昏暗的观众席,没有焦点。

      “但如果今天因情而破例,明天就会有更多人,打着情理的旗号,去做不义之事。”

      然后,陈禾停顿了一秒。

      “我姐姐,”

      这三个字出来,邵宴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了一下。

      “在城南工厂工作被切断了右手食指。”

      空气凝固了。连旁边原先事不关己的林澈都坐直了身体。

      陈禾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钝刀,他在剖开自己的皮肉,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厂方最初的说辞是,‘看你们可怜,讲点情理,给五百补偿’。”

      “五百块。”

      他重复了一遍。

      邵宴看着台上那个身影。聚光灯下,陈禾的背脊挺得笔直,不再是平日那种因怯懦而生的僵硬,而是一种带着孤注一掷的坚硬。

      “最后,是靠着法律文书里白纸黑字的赔偿标准,一条条核算,她才拿到了应得的治疗费和赔偿。”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像是无意识,又像是蓄谋已久,直直投向最后一排的阴影。

      邵宴迎上了那道目光。

      隔着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他清晰地看到了陈禾眼底的东西。

      不再是慌乱,不再是隐忍,而是一种…清醒。

      “规则的冰冷,恰恰保护了我们这种…没有退路的人。这是我们能攥在手里的,最后一点依靠。”

      话音落下。

      死寂。

      然后,掌声如同迟来的潮水,猛地爆发出来。那掌声里带着震动,带着共鸣,

      带着对一个少年撕开伤疤展示真相的敬意。

      扶手上原本稳定敲击的食指,在陈禾目光投来的瞬间,节拍猝然漏了一拍。

      台上那个少年,他利用了这个平台,这个机会,撕碎了他邵宴预设的剧本。

      他没有按照自己的预设去套模板,他直接挖出了自己血肉里的苦难,将它锻造成了最锋利、最无可辩驳的论据。

      邵宴知道,那不是辩词。

      那是宣告。

      林澈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子……有点东西。”

      邵宴没有回应。

      失控,锋利,陌生。这是邵宴第三次对陈禾的评价。

      礼堂里的人潮在掌声褪去后开始涌动。邵宴看着陈禾在队友复杂的目光中,如同躲避瘟疫般,低着头,逆着人流,从侧门快步消失。

      邵宴站起身。

      “你先走。”他对林澈丢下一句,没等回应,便朝着陈禾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在校门口拦住了陈禾。傍晚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邵宴看着他,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辩论台上那句“没有退路的人”,和少年此刻疲惫的脸,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你姐姐的手,”他开口,“我可以给你姐姐安排工作。”

      语气里带着资源给予者不容置疑的重量。

      陈禾抱着旧书包的手臂猛地收紧。他没有回答,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

      邵宴并不急,只是看着他。

      辩论台上那个言辞锋利、孤注一掷的陈禾,如同幻觉般消失了。

      眼前又只剩下这个习惯性蜷缩、沉默的样本。

      几秒令人窒息的静默后,陈禾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固执。

      他声音沙哑,挤出来:

      “……不用。谢谢。”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侧身就想从旁边逃离。

      “跟上。”

      邵宴的声音不高,却斩断了他所有退路。

      说完,邵宴转身走向江边,没给陈禾任何拒绝的余地。

      陈禾钉在原地,看着邵宴背影,脚下像灌了铅。

      他不想去。

      但身体违背意志,在邵宴走出十几米后,他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屈辱又无法摆脱的距离。

      江边的风很大,带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角翻飞。

      邵宴走在前面,身后是陈禾尽量放轻却依旧无法掩饰踉跄的脚步声。

      除了风声和水声,就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沉寂。

      邵宴率先打破这死寂,他的声音混在风里:

      “拒绝一项能直接优化你核心生存指标的资源,这违背了基本的理性逻辑。”

      陈禾盯着堤岸粗糙的水泥地面,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是我家的事,不是你的案例分析。”

      邵宴停下脚步,转过身。江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吹得微乱,目光锐利地钉在陈禾脸上:

      “那是什么?告诉我。是可笑的自尊?

      还是你觉得,靠你洗碗、发传单挣来的零钱,能解决问题?

      还是说,你觉得你姐姐现在的情况,能找到比我提供的更合适她的工作?”

      每句话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捅进陈禾最深的伤口,带着残忍的理智。

      陈禾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骇人,眼神却像烧红的炭,在夜色里灼灼逼人:

      “是害怕!”

      他声音抖得变了调,带着破音的嘶吼,几乎要压过江风。

      “我害怕欠你的我还不起!

      我害怕今天接受了你的安排,明天我奶奶的医药费也要指望你施舍!

      我害怕……害怕习惯了有人兜底,等到你哪天觉得我没用了,随手扔掉的时候……”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颤音,

      “我会连怎么靠自己活下去都忘了!”

      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他被自己这不顾一切的爆发吓住了,僵在原地。

      邵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

      预想中样本的反应,应该是哀求、愤怒或是彻底的崩溃。

      但——

      “害怕欠你的我还不起……害怕被随手扔掉……”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眉心一跳。

      那股被质疑的暴怒混着狼狈,让他喉头发紧。

      邵宴猛地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能割裂皮肤的冰碴:

      “还不起?”

      “陈禾,你以为你现在拥有的哪一样,不是我的资源堆出来的?你的辩论赛资格?你站在这里跟我顶嘴的底气?还是你兜里那几个,能让你暂时不用跪下去乞讨的钢镚儿?”

      他的目光,寸寸凌迟着陈禾最后的尊严。

      “没有我,你连站在这里跟我谈害怕的资格都没有!”

      他盯着陈禾剧烈颤抖的肩膀,一字一顿:

      "你的骨气,你这点可怜的自尊,从你接受第一笔钱开始,"

      "早就是我邵宴,标好价码的商品。"

      话音落下,邵宴看见陈禾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什么东西哗啦一声,碎了。

      刚才那灼人的炭火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

      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被自己这不受控制的、过分的言辞也惊住了一瞬。

      吼声散在江风里,那股无名火泄去,胸腔里却像堵满湿冷的沙子。

      这个样本,正在用他无法量化的方式,持续摧毁他设定的实验路径。

      他选择了最擅长的解决办法——终止这场失控的对话。

      他干脆地转身,打算离开这片让他感觉陌生的区域。

      但脚步迈出的瞬间,脑子里却尖锐地回闪着陈禾刚才的眼睛,那破碎后的死寂,刺的他心头一颤。

      脚步顿住。

      他回过头,压下心头异样,低头凑近了陈禾耳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全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量:

      “而你…陈禾,”

      “不要让我失望。”

      那天之后,邵宴记得,有两天没在学校里见到陈禾。

      午休时间,邵宴躲在学校天台。

      赵宇四仰八叉地躺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嘴里叼着根草,眯着眼看天上流云。

      江翊则靠坐在栏杆旁,一条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纯粹是摆样子。

      邵宴靠在对面的阴影里,脑子里还在核算着一组刚到手的数据。

      “喂,宴哥。”江翊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拖长,他晃了晃手机屏幕,屏幕上赫然是学校论坛的界面,“你跟那陈禾……怎么回事儿啊?这论坛可都炸锅了。”

      邵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江翊的手机屏幕。

      上面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拍摄角度刁钻,借位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极其暧昧,尤其照片里还是他最后低头凑近陈禾耳边的那个瞬间。

      从照片上看,几乎像是……

      “我操,真的假的?”躺着的赵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抢过江翊的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瞅了瞅,然后猛地抬头看邵宴,眼睛瞪得溜圆“宴儿!这……这什么情况?你俩这靠的……打眼一看跟亲上了没区别啊!”

      邵宴面色沉静,语气没什么起伏:“没什么,就说了两句话。”

      “没什么?”江翊嗤笑一声,把手机抢回来,手指点着屏幕,“说句话需要凑那么近?宴哥,你平时跟谁说话不是隔着三米远保持安全距离啊?跟哥们儿解释解释,你这实验需要这种……肢体语言?”他特意加重了“实验”两个字,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

      邵宴懒得再多做解释。他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越是解释,越是给这两人提供弹药。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楼下。

      “解释就是掩饰!”赵宇嘿嘿笑着,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江翊,“小翊,你看宴儿这反应,默认了吧?”

      江翊默契地接茬,对着邵宴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邵宴,你丫不会真对那小子……有那种感觉了吧?”他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裹着戏谑,“看他可怜,所以……爱心泛滥?还是说,就喜欢这款儿,白净,倔强?”

      他说完,和赵宇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同时露出那种“你懂的”的坏笑,心照不宣。

      赵宇更是笑得直接歪倒在江翊身上,脑袋抵着江翊的肩膀,肩膀抖动着,毫不掩饰的嘲笑。

      江翊一边承受着赵宇的重量,一边伸手推他,笑骂:“滚蛋,重死了!压死老子了!”

      邵宴听着身后毫不顾忌的笑闹。

      他没有回头。

      感觉?

      那是最无用且冗余的变量。

      对陈禾,只有观察、评估、掌控。以及,对失控变量的矫正欲。

      必须确认这个干扰项,是否对样本的稳定性造成了影响。

      第二天午休,他直接在班级后门堵住了陈禾。

      陈禾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旧书,看到他时,脚步猛地顿住,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来不及掩饰的疲惫。

      “论坛的事,不用理会。”邵宴开口,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陈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迷茫:“……什么论坛?”

      他眼神里的困惑不像假的。

      邵宴立刻得出了判断:样本并未受到此干扰项的影响。

      这个结论让他意识深处某种绷紧的弦松弛了一瞬。

      一个不知情的样本,意味着减少了不必要的纠偏步骤。

      他的目光审慎地落在陈禾眼下的淡青,以及那比往日更差的脸色上。这不是流言的影响,而是其他因素。

      “为什么这几天没来学校。”他换了个问题,语气依旧平稳,带着审视的意味。

      陈禾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鞋尖,声音很低:“奶奶住院了。我在医院。”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出于长久以来被评估养成的习惯,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带着难堪:

      “……我还没有手机。”

      邵宴看着他低垂的脑袋。没再说话。

      他得到了需要的信息,转身离开。

      心里那点滞涩感,一直持续到他回到麓山别墅。

      别墅里异常安静。管家接过他的书包时,眼神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谨慎。

      “先生在书房等您。”管家的声音比平时更低。

      邵宴脚步停顿,但还是走向二楼书房。

      他推开门。

      邵父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夜色。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桌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背影勾勒得如同山岳。

      听到开门声,邵父没有回头。

      而书桌上放着的,正是那张江边照片。

      “你让我很失望,邵宴。”

      邵父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地面上。

      “解释”

      邵宴站在书房中央,背脊下意识挺直,如同过去无数次面对父亲审视时一样。

      “角度问题。”邵宴开口,语气维持着冷静,“我和他只是在谈话。”

      “谈话?”邵父终于缓缓转过身,台灯的光从他下颌向上打,在眉眼处投下浓重阴影,那双眼睛锐利得能剥开一切伪装,“和一个你亲手选中的、底层的样本,在江边,进行超出实验范围的情感交流?”

      邵父拿起那张照片,指尖点着陈禾模糊的侧脸,语气里淬着鄙夷:

      “我以为你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没想到,你第一个实验成果,是验证了自己的愚蠢和天真。”

      被误解的屈辱与暴怒瞬间炸开,邵宴下颌绷紧,低吼出声:

      “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了。

      “不是我想的哪样?”邵父极轻地反问,他放下照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邵宴最后一层防御:

      “是你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样本投入了超出计算的关注?还是不承认,你甚至开始在意他如何看待你这位资源给予者?”

      邵宴喉咙发紧,所有争辩的话都堵在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父亲的目光太毒,将他那些对陈禾陌生而汹涌、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情绪,全都赤裸地摊开在灯光下。

      而邵父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回答。

      他不再看邵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下快捷键。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

      “是我。”邵父对着话筒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下达最寻常的指令,“两件事。第一,中止昭行对江临一中所有的资助项目。第二,”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落在邵宴骤然失血的脸上。

      “那个叫陈禾的学生,我不希望在国内任何一所顶尖大学的录取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恭敬的“是,董事长”。

      邵父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书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邵宴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和他耳边嗡嗡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鸣响。

      中止资助……断绝陈禾所有的顶尖升学路径……

      这才是真正的权力。杀人不见血,毁人于无形。

      邵父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邵宴,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有瑕疵的作品。

      “现在,”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砸碎邵宴最后一丝少年意气的幻想,

      “你明白什么是资源了吗?”

      他微微抬手,指尖虚点了点虚空,仿佛在点着那个名叫陈禾的、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给你的,是让你去驯化、去使用。而你,却差点被你的样本反噬。”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刺穿骨髓的嘲讽,

      “连一支你施舍给他的钢笔都护不住,你拿什么跟我谈你的理论?”

      “钢笔” 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邵宴的心脏。他想起图书馆里,陈禾小心翼翼擦拭那支破旧钢笔的样子;想起自己将那支昂贵的笔递过去时,心中那份施舍与掌控并存的优越感。

      原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所以为的资源倾斜,他精心设计的人生实验,他甚至没能完全厘清的对那样本的微妙关注……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看着书桌后那个不可撼动的身影。所有的争辩,所有的理论,在这一刻,都被彻底碾碎。

      他甚至连陈禾那支破钢笔,都护不住。

      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试图沟通与反抗的光芒,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摒弃了所有软弱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巨浪。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彻底的平静。

      一种认清了规则后、决心成为规则本身的平静。

      “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邵父看着他瞬间的转变,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

      或许是满意,

      或许是更深的失望,

      但最终都归于一片虚无。

      “今晚出发。回伦敦。”

      陈禾猛的惊醒,后颈传来僵硬的酸痛。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他眼前发白,视野摇晃了几下,消毒水的气味猛地灌入鼻腔。

      “用这个。”

      少年的声音仿佛还贴在耳边。

      “咳……咳咳……”

      病床上传来奶奶咳嗽声。陈禾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幻听带来的短暂麻痹感从指尖褪去。

      陈禾立刻起身,熟练地扶起奶奶瘦削的身体,轻拍她的背。等咳嗽平复,奶奶虚脱地靠回枕头,声音微弱:“小禾……又耽误你工作了吧……”

      “没有,奶奶。”陈禾声音放得很轻,仔细擦去奶奶嘴角的水渍。

      姐姐陈安提着热水壶进来,放下水壶看了看奶奶,压低声音:“医生说了,下个疗程的费用得提前准备。”

      陈禾看向姐姐右手缺失的食指。

      他点头,声音低沉,却异常平稳:“我知道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陈安看着弟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轻声说:“你别太拼了。这些年……”

      “姐,”陈禾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

      “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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