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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彼方之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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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怜悯地看着这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皇帝,看着这个将所有亲情一手葬送的帝王。
皇帝说:“月儿,你要真喜欢戚长临,朕到时为你们赐婚也未尝不可。”
我立刻跪在地上向皇帝请罪。
皇帝摆摆手让我起来,他说完话已显疲惫之态,随即让侍从扶去寝宫歇息。我随即行礼告退。
戚长临去夺涣凉王位本就是九死难生,他所有争夺的资本都是汉国给的,而我嫁给他,不过再给他加上一层枷锁罢了。我不是不想嫁给他,而是不能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他。
在海上的那些美好承诺与期盼,也不过笑语一场,只要我有一丝自知之明,也明白不可以。
只是,我看着皇帝年老佝偻的背影,多了一丝念头。
几日后,父王果然被放出来,举朝哗然,几个反对的大臣被皇帝降职罢免,其它的皇子也陆续被封王,朝中受儒家思想影响拥护嫡长子继位的老臣并不少,父王虽已远离朝政三年,但之前积累的人脉并没有流失。这些人在父王复立上也贡献颇大。
母亲得知消息,喜极而泣,立刻派人修缮府邸。我独自待在房里,未去府门迎接父王。
父王来找我说:“这样有何不好,那件事如果成功,戚长临再怎么样也是涣凉的王。”
我摇头,父王和皇帝一样,把权利和利益永远摆在第一位,根本不懂我和戚长临要的是什么,我始终记得戚长临坐在屋顶对着明月畅谈游历经过的那种意气风发,和他眼里闪着的光。
我托人从涣凉打探戚长临的消息,但是汉国与涣凉关系交恶,边境封锁,消息根本传不过来。倒是宫中不断传出皇帝病重的消息,父王屡被召见,也越来越忙。
我自告奋勇去宫中侍疾,父王大概猜出来我要做什么,迟疑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还是同意让我去了。
皇帝对我来侍疾感到很欣慰,我跟太医学着用药,亲自为皇帝煎药。他说我让他想到了逝世的皇后。
皇后是我的亲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倘若皇后还在,父王也不至于进宗人府。也许是最后发现父王还是他最喜最寄予厚望的皇子,可那又如何呢?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弥补不了,更无法忘记。
我的恨一直在骨子里从未褪去过一丝。父王下狱后母后几度自杀,其他皇孙的欺辱,皇亲国戚的冷嘲热讽,背主的侍女奴才,这些无一不是我心中的恨。
曾经热闹的东宫一朝荒芜,我和母亲几乎是被赶着出了皇宫,住到了宫外的破旧府邸。这些皇帝不知道,当时他只顾着收拢权力,根本没有心思来管我们。
依旧是夜色如雪的夜,我第一次骑上我的马去找他,这匹老马已经陪了我许多年,却还未看到过盛京以外的风景。
我学着往日戚长临的游侠装束,着青衣白衫,背负一把长剑,头戴一顶斗笠,腰间别着酒壶,仅带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衫,和一些够我路上花销的银两。
我没带侍从,也未知会任何人,父王登基后我住在新建的长公主府,来去自由。
我被封为帝国最尊贵的明月公主,明月明月,明明如月。
皇帝驾崩得很早,我从海上回来后第二年开春就去世了,死于风寒,谁也没想到那么早,却也没什么人惋惜,他已经六十岁了。
他临终前我在榻前服侍,他死前瞪着我的那双眼睛现今仍令我心悸,他是有多么不甘死去,从他生前信奉道教求取丹药便可知道。
只是丹药和纵欲加速了他的死亡,上灵宫的钟敲了七十二天,举国服丧。
我知道他的遗诏早已写好,我知道他身体虚弱早晚会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知道帝王家的亲情淡薄。
所以在他的葬礼上我哭不出来,母亲躲在府里偷偷地笑,父王看似悲伤却如释负重,后宫三千嫔妃只为未来担忧。
我很快就熬到了他死,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他。要不是我减少了他的药量,他至少可以熬过这场风寒。
一朝皇位更迭,四方封王异动,父王忙着处理国事,涣凉乘此机会妄图脱离汉国控制,也发生了一场大变。
只是这些与我何关系呢?与戚长临何关系呢?我这样想,可是戚长临没有如我所愿回来,而是寄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寥寥几句,表明了他的心意与选择。
戚长临虽然在盛京出生,在盛京长大,深深烙上了盛京的烙印,骨子里却还是涣凉的子民。他决定留在涣凉推举一位能者为王,以平定如今的乱局。
按照戚长临当初和父皇的约定,在盛京当质子的烨王回到故国,在一众臣子的支持下继位,王位之争自此消弭。
只是此后,汉国对涣凉的控制大大削弱,后在戚长临的倡导下,两国签订了贸易互通友好往来的文书,涣凉再不是汉国的属国。
与此同时的是,戚长临作为烨王与汉人结合生下的庶子,一旦失去机会,继位便成渺茫。
一切尘埃落定后,戚长临给我寄了第二封信,信中寥寥几个字,“芷月,我走了。”
他走去哪儿他都没有告诉我,不禁让我怀疑那晚耳垂上的吻是真是假,他若爱我,为何不回来看看我?他若爱我,为何去哪儿都不告诉我?他若爱我,又怎会从此再无消息?
此后,我再未收到他的一封信,空留我在京中苦苦等他。父王多次提议为我招亲,都被我拒绝。京中的日子,倘若他不在,就只剩下煎熬,所以我去找他。
我骑着老马出了城门,突然不知去向何方,听人说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到达九州最广袤的原野,我想,他应该会在那里。
第四节
我一路询问他的消息,春尽秋初之时,我到达了北野之地,终于在住宿的风雨客栈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个和我一样装束的男子来过,大概是从北边来,要往东东边去。还托老板买了一匹马,良驹全都不要,偏偏挑了一匹最老的马,骑着悠哉悠哉地往东边去了。
一听我就知道是他,他曾经跟我说,“出门在外,太好的马容易引来打劫的,老马虽然慢,但别有一份感觉。”
“那人奇怪得很哪!可长得那是着实的俊俏。”老板娘反复跟我说,并好奇地问我,“你跟那小子什么关系啊?”
我笑笑不说话,得知他现在安然无恙,我突然放心了,也不急着去见他。
离开风雨客栈后,我骑着马悠悠地往他的方向走,走他曾经走过的路,在他停留的地方停留,住他住过的客栈,喝他买过的酒,一路从荒漠草原到沿海之滨,虽见不到他,却时刻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就在我身边一样。
我不急着追上他,我相信他不见我自有他的理由,我等他回过头来找我,我就在他回头便可看见的地方。
这样一晃便是半年过去了,又是繁华烂漫的时节,我在津门的城头前勒住缰绳,马蹄哒哒地踏进了这座古老的边城,只因为戚长临来过这里。
津门靠海,从西边的城门往东一直直走,路过几条热闹的街巷,就可以来到人潮拥挤的码头。再次闻到海洋的气息,我觉得莫名亲近,恍惚间想起了两年前跟戚长临出海时的场景,在那个月色弥漫的夜里,他说:“当你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发现你很难去真正爱一个人,也很难去真正恨一个人。”
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大概理解了一些,有些时候,不简简单单是爱与恨的选择,你要考虑的太多太多,家国情仇,纠葛不休,普通人都难以避免,更遑论我和他了。
海边一艘船正在卸货,我找到船长,请求他带我出海,船长是个满脸络腮胡,性格豪爽的汉子,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我向船长打听两个月前来搭船的人,船长说,“倒是有这么一个人,我的船是在津门和琉球岛国间来回的,那个人在琉球下了船,之后便不清楚了,你可是要找他?我在琉球还有些人脉,可以帮你找找。”
我谢过船长的好意,没有让他帮我,船大概行了一个月到达琉球岛国,我一想到戚长临也乘坐同样一艘船来到这里,就很欢喜。
琉球又名东瀛,自古以来与汉来往频繁,特别是当朝开放了海禁,两国之间的联系更加密切。
我在船上雇了一名精通琉球本土语言的汉人作为随行通事,通事叫梁小木,是船长的养子,唇红齿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级,就已经随船来去了许多次,从小在琉球长大,是个孤儿,在码头乞讨为生,后来被船长收养。梁小木年级虽然小,对琉球却颇为熟悉,船长看我初来乍到,特意把他介绍给我。
小木一路为我领路,到达平安京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当地一年一度的祗园祭。入宿的小店门口挂着神灯和青帘,装饰了应季的鲜花。许多外地的人都刚来平安京观看祗园祭表演,店里人流众多,都穿着新做的和服,喜气洋洋。
听小木说,明天晚上有祗园祭最精彩的花车游行,我无意待在客店,小木提议去平安京的寺庙八坂神社。
第二天起身,店家准备了刚从码头运来的鲜鱼和乌冬面,还有一盏清酒。用完饭,我便出了客店。梁小木照旧为我带路,他一路很少说话,除了帮我通译,几乎都在沉默。但今天他有些兴奋,一直在为我介绍平安京街道上的各种特色,也幸亏他我才能对平安京不那么陌生。
到达八坂神社的本社,恰好这时花车从寺通,御旅所开始游行,随行的乐师用各种管弦乐器演奏着神乐。华丽漂亮的游行队列不断吸引着沿路的人,我也跟在人群后一直走,回过头来,却发现小木不见了。
他对平安京比我熟悉得多,我并不担忧他的去安全,只是走到后面,我已经不认识来时的路了,音乐声和游人的欢呼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置身茫然中不知所措。
大概跟随巡游队列走了一个多时辰,花车在一所庙宇停下。游人这时也已经逐渐散开,我只好进入庙宇,向庙门口正在扫地的僧侣打手势问这里是哪里。
僧侣不懂我意思,却知道我说的是汉话,不一会儿把我领到一间房里。房间里挂着黄幡,一位老僧正在打坐参禅,听到声音便睁开眼。
僧侣请我坐下,并倒上茶水,之后在老僧身边双手合十跪下。
老僧缓缓地说:“施主可是自汉国而来?”
他说的是汉话,我点头,“正是,跟随花车巡游不知来到何处,见寺外僧侣便来问路。法师精通汉话,可是与汉国有渊源?”
“老衲五十年前曾随师尊去汉国求法,在汉生活有十年之久,汉国风物至今仍历历在目。此地为清水寺,由慈恩法师创建,老衲号谷一,施主如何称呼?”
“我姓岑,在八坂神社跟着花车,不料与熟路的通事走散,也不知我那位通事现在在哪里。”
“那位通事既然熟路,打听一番便可知花车来了这里,岑施主暂且不要着急,稍等片刻,通事自然会寻来了。”
“多谢法师吉言。”
“施主千里迢迢来带这里,可是有缘由?”
“实不相瞒,我是跟随一位友人来到这里,一路追寻他的足迹。”
“岑施主用情至深。”
“法师怎知那位是我的心上人?”
“看施主神情,老衲便猜得几分。”
聊了有些时间,门外进来一位褐衣小僧,在法师前说了几句,法师对我笑,“施主的通事已经寻来了。”
“那我便不叨唠法师了,就此告退。”
“施主九月时来这里观赏枫叶吧,寺中秋季枫景颇负盛名。”
“倘若还在这里,必回来看看的,多谢法师招待。”
褐衣小僧送我出门,梁小木在门外等着,我问他去哪了,他说:“路上看到以前的相好便追上去忘了神情,东家莫要怪罪。”
“我说你怎么来了平安京心情好了许多,原来是喜欢的姑娘在这,没请她喝杯酒?”
“她已嫁人咧!”小木沮丧地摇摇头,“我十五岁在平安京见到的她,离开这里好久了,时间不等人。”
我咬了咬唇,“你年纪还小,不要太难过。”
“哎,时间太久了。”
我陷入了沉默,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戚长临。
在平安京四处游逛,已过了两月,身上盘缠也花的差不多了,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平安京,我就再没听说过戚长临的消息,仿佛他凭空消失了一般。
梁小木说他要回船队去了,我便准备与他一同回去,只是走之前,突然想起清水寺里的法师说九月去那里赏枫。
只当是平安京最后一行,梁小木有事要办,我便一人去寺庙里,谷一法师好像知道我要来一样,我刚到山脚下,便有僧侣领我上山。
秋风愈加萧瑟,平安京的秋来得比盛京晚,但时至九月,已是浓秋了。落叶堆积铺在上山的青石台阶上,踏上去沙沙作响。
僧侣一路无声,我便也不好开口说话,只有清脆的树叶踩碎的声音和微弱的虫鸣鸟叫,更显空山寂寂。
上山的路不长,很快便到了寺庙,僧侣像上次一样把我领进谷一法师的禅房,刚到门口,我便恍惚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熟悉的说话声,不是谷一法师的声音。
心里嘀嗒一落,伴随着惊慌而来的便是狂喜,我恨不得立马推开门跑进去。只是还是按捺住了急于伸出的手,等候僧侣进去传话。
僧侣出来示意我可以进去,我的动作因激动而变得缓慢,脱屐,推门,一步一步走进去。
还未进去,我便已透过绣着大和绘的屏风看到那边坐着的人,影影绰绰,虽然穿着东瀛的衣服,却无疑是他,我苦苦追寻的戚长临。
他没注意到我来,手里拿着一卷经书细看,倒是谷一法师冲我点点头。我跪坐在戚长临旁边的榻榻米上,他听到声音才转过头来看,见到是我,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是在表示惊讶。
我不满他的表情,故意不去理他,“法师可好,今日突然想起寺里的红枫美景,便来此欣赏了。”
法师微微一笑,“上次一见,大概有两月了,岑施主对平安京风物可还习惯?”
“多谢法师关心,甚是习惯。”
“那便好,老衲今日还要参禅,恰好这位施主来此,不如你们结伴去赏玩,更有乐趣些。”
“法师安心参禅便是。”
戚长临朝法师点点头,告辞后我们两人便退了出来。
我板着脸不理他,自顾走自己的,他也不说什么,只一直跟在我旁边。
山路曲折,林木茂密,红叶连绵,走了一会儿,我往旁边一瞥,却没有见着他,心里慌了,立刻回过头去找他,却发现他在我后面跟着,隔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戚长临!”我喊他。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来,说“怎么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你这几年都去哪了?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清楚就走了?”我劈头盖脸地问他,把我这几年所有想问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过来摸摸我的头,给我一个很好的解释,结果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这些都不重要。”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嘴里弥漫开无尽的苦涩,难道我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吗?我追逐了他这么久,他竟然说这些都不重要。
我喃喃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戚长临忽而哂笑,“呵,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岑芷月,很多东西你都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可以跟我说啊!我可以去明白的,戚长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以前对我那么好……”
我不敢再说下去,我怕我再说眼泪就要掉下来。
戚长临看着我,表情淡淡的,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山下走去。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远,木屐踏着青石板,一声一声渐远,那清脆的脚步声仿佛就是踏在我的心上,踩着我心中可笑的臆想,是啊,他从未说过喜欢我,是我自己以为罢了……
一阵凉风迎面朝我吹来,被吹落的枫叶一片一片砸在我脸上,不痛,却有心被支解破碎的窒息感。
我忽而想笑,眼泪却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模糊了我的视线,最后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我满心满意地来找他,以为他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却发现早已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在原地傻坐了有多久,久到暮色渐沉,夕阳西下。直到有僧侣来提醒我,我才回转过来。
山中景色似乎在暮色中显得更为美丽,大片的彤云染着红枫,金黄连着金黄,一直漫到无边的天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