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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何处是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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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的雾气比往日更浓,忘川河的水流湍急,泛着暗红色的微光,像是浸染了太多未干的血泪。奈何桥头,嘈杂声远远传来——不是往日的低泣与叹息,而是混乱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铿锵、以及此起彼伏的嘶吼与哀嚎。
北帝的眉宇间罕见地染上一丝倦色,玄色龙袍的袖口还沾着未散的煞气。见我好奇地张望,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日……确实比往常热闹些。”
“带我去看看?”我拽了拽他的袖角。
他垂眸看我,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终究抵不过我亮晶晶的眼神,指尖在我腕间的灵丝上轻轻一绕:“跟紧我。”
奈何桥上,亡魂的队伍比平日长了数倍。
他们大多穿着残破的甲胄,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拖着半截身子,伤口处还滴落着虚幻的血珠,落入忘川便化作一缕腥红的烟。
谢必安的长舌卷着三四个魂魄同时拖行,范无救的锁链上串了整整一排战死的士兵,像一串凄厉的风铃。
“让让!让让!”牛头阿傍的钢叉上挑着个将军模样的亡魂,那魂灵还在嘶吼:“吾乃镇北王!尔等阴差安敢无礼!”马面罗刹冷笑一声,铁链一抖,直接把他甩进了孽镜台:“王爷?在咱这儿,您就是个新鬼!”
孟婆的汤锅旁排起长队,她舀汤的手都快出残影了,仍抵不住源源不断的新魂。有个小兵捧着碗发抖:“我、我还没见到娘亲……”孟婆难得软了语气:“喝了汤,下辈子就能见了。”
桥边蹲着个少年兵卒,怀里紧紧抱着一截断枪。我凑近时,听见他正喃喃自语:“阿姐说……等我回去吃糕的……”
北帝的指尖在他额前一点,忘川水映出人间景象——破败的院落里,一个女子日日站在门口张望,怀里揣着早已发硬的桂花糕。
少年突然嚎啕大哭,泪水化作莹白的珍珠滚进忘川。谢必安趁机把汤碗塞进他手里:“喝吧,下辈子……别当兵了。”
最混乱的是两个敌将的亡魂在桥上打了起来。
“还我兄弟命来!”
“尔等蛮夷也配称兄弟?”
黑无常的锁链“唰”地缠住他们,冷笑:“活着没打完的架,死了还想续上?”说着把俩魂灵面对面捆成麻花,“正好,油锅地狱的位子还空着,你俩一块儿炸!”
有个书生模样的魂魄死死攥着封信,死活不肯松手。范无救无奈:“这都攥成渣了,您还惦记啥呢?”
书生哽咽:“给我妻儿的……说好……每月寄一封的……”
北帝忽然拂袖,那封残破的信竟在忘川水面重现字迹。我瞥见开头写着:“吾妻阿沅,见字如晤……”
书生的魂魄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随着信纸飘向来世。
奈何桥畔的风忽然静了。
北帝的玄色衣袂垂落在血黄的忘川水边,像一道沉静的夜色。他的目光扫过桥上那些残破的亡魂——缺了腿的老兵、抱着断剑的少年、喉间还插着箭矢的将领……他们的影子投在忘川河面,被水流撕扯成模糊的碎片。
“即便是冥界,”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些疲惫的魂灵,“也不愿见这等景象。”
忘川的水忽然翻涌了一瞬,浪尖上浮出点点金芒——是那些未散的执念。一个妇人魂魄突然扑到河边,徒劳地捞着水中的光点:“我的孩儿呢?他说会回来的……”孟婆叹了口气,往她汤碗里多加了勺糖。
血雾深处传来一声嘶吼。
我循声望去,只见孽镜台前跪着一个赤红的身影,他的铠甲上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每挣扎一下,就有烈焰从七窍中喷出。
“那是……”
“人间的战神。”北帝淡淡道,“生前杀人如麻,死后业火焚魂。”
那战魂突然抬头,镜面映出他生前景象——城池焚毁,妇孺哭嚎,而他高坐马上,大笑如雷。此刻,他的眼眶里淌出的不是泪,是滚烫的铁水。
“杀一是罪,屠万为雄……”他的喉咙被火灼得嘶哑,“我……错了么……”
没人回答他。只有忘川的水,沉默地冲刷着同样的问题。
谢必安正拽着一串亡魂过桥,有个小兵突然挣脱锁链,扑到北帝脚下:“帝君!我娘还等我捎钱治病呢!”他的胸口有个窟窿,说话时漏着风。
范无救的锁链“唰”地卷住他:“嚷什么!赶着去投胎就能重……”
“让他说完。”北帝抬手。
小兵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已经被血锈蚀得发绿。“求您……捎给青州城西的李王氏……”他的魂魄开始消散,“就说……儿不孝……”
那枚铜钱落在北帝掌心时,突然化作一只青蝶,扑簌簌飞向轮回井。
汤锅前,一个白发老翁死死抱着包袱:“这里头是我孙儿的拨浪鼓……他说要听响声才肯睡……”
孟婆的勺子顿了顿。她忽然从袖中摸出块麦芽糖,掰了半块扔进汤里:“喝吧,下辈子……你当孙子,他当爷爷。”
老翁怔了怔,竟笑了。他饮尽那碗甜汤时,包袱里真的传出“咚咚”两声轻响——像是遥远的童谣。
忘川的水恢复了平静,倒映着酆都城亘古不变的月色。那些战魂饮过的汤碗,此刻正整整齐齐码在孟婆棚下,等着下一批魂灵来续写人间故事。
最深的怜惜,不是为亡魂点灯,而是愿众生不必死于长夜。
回程时,我紧紧攥着北帝的手。
“怕了?”他低声问。
我摇头,突然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沉水香驱散了血腥气,暖得让人眼眶发酸。
杰瑞和米妮不知何时钻进了我的斗篷,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下巴。
我问北帝:“冥界既厌战争,为何不阻止?”
他腕间的冥玉串珠轻轻相撞:“生死簿上写的是命数,不是因果。”顿了顿,“就像忘川水……能洗净记忆,却冲不散人心里的恶。”
杰瑞突然从斗篷里钻出来:“喵!那咱们多撒点小鱼干超度他们呗?”
北帝失笑,屈指弹了弹它的耳朵尖。
“以后……”北帝的声音混着忘川的风,“别再说人间热闹好看了。”
我闷闷地点头,腕间的灵丝突然微微发烫——是他无声的安抚。
原来最痛的离别,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消失,而是一整个时代的亡魂,在奈何桥上沉默地排队。
那夜,幽冥罕见地落了雪。北帝说,是战死的魂魄太多,连忘川都结了冰。
那夜之后,北帝闭关三日。出关时,他袖中多了本无字的册子,封面题着“太平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