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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一样的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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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温暖的氛围包裹下,我那颗一直紧绷着、竖满了尖刺的心,竟不由自主地、缓缓地放松了一丝。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各位…姐妹,这清漪苑…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饭桌上的谈笑声稍稍停顿了一下。那位最先扶住我的鹅蛋脸女子,名叫芸娘,她放下筷子,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温和的笑意,缓缓说道:
“妹妹刚来,不知道也正常。这清漪苑啊,不是后宫,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后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女子,声音轻柔却清晰:“苑里的每一位姐妹,都和你一样,曾经是走投无路、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有的是被家族抛弃,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有的是被恶霸欺凌,走投无路准备自尽的;有的是家乡遭了灾,全家只剩自己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总之,都是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被陛下…救了回来。” 芸娘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感念。
“陛下把我们带到这里,给了我们一个容身之所,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那位高挑爽利的女子,名叫英姑,接口道,语气坚定,“但他从未把我们当作嫔妃,从未要求过侍寝。他…他尊重我们每个人。”
“是啊,” 圆脸的酒窝姑娘,小名阿圆,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陛下为我们请了最好的女先生,教我们读书认字,学习道理;教我们女红算账,甚至…教我们如何立身处世,如何保护自己。他说,人活于世,总要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才不算白活一场。”
“他下朝后,若得空,也常常会过来。” 芸娘眼中带着柔和的光,“有时是问问我们学得如何,有什么难处;有时就是单纯地坐坐,听听我们说说苑里的趣事,或者…说说我们过去遇到的人和事。就像…就像寻常的朋友一样聊聊天,没有架子,没有逼迫。”
我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心中的震惊如同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这里…竟然是这样的地方?
林铭…他竟然是这样做的人?
救下濒死之人,给予庇护,授以技艺,尊重以待,如同朋友…这与我认知中那个高高在上、心思深沉、背负着沉重“偿还”秘密的帝王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所以啊,妹妹,” 芸娘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理解和包容,“在这里,不必拘束,不必害怕。把这里当作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的过去,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绝不会有人追问半句。”
“对!咱们清漪苑,只问将来,不问过往!” 英姑爽朗地笑道。
“嗯!只问将来!” 阿圆和其他姑娘们也纷纷笑着应和。
家?
家人?
只问将来,不问过往?
这些字眼,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我冰封已久、充满血污和仇恨的心房。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我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用力扒拉着碗里早已凉了的饭菜。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安全”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他“偿还”的方式之一吗?
这里收容的,都是像我一样,在泥泞中挣扎、在绝望中沉沦的灵魂。他给了她们一方净土,一片可以喘息、可以重新生长、可以…“只问将来”的天空。
那么我呢?
我这个满心仇恨、背负血债、甚至腹中还曾怀着他人孽种的人…真的能在这里,只问将来吗?
那些未报的血仇,那些下落不明的亲人,还有林铭身上那深不见底的“偿还”之谜…它们如同沉重的锁链,依旧牢牢地束缚着我。
清漪苑的温暖像一层柔软的纱,暂时包裹了我。但纱下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漓,从未愈合。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诚温暖的笑脸,心中百感交集。
前路,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
在清漪苑的日子,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两个星期过去,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位姐妹的故事。芸娘曾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家族获罪后险些被卖入青楼;英姑出身镖局,父兄遭人暗算后独自逃亡;阿圆则是饥荒中幸存的孤儿...她们的故事各不相同,却又惊人地相似——都是在最黑暗的时刻,被林铭伸出的手拉回了人间。
这天清晨,清漪苑比往常热闹许多。姑娘们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连平日里最慵懒的阿圆都换上了新裁的藕荷色衫子。
"陛下今日要来!"阿圆兴奋地拉着我的袖子,"每月初七,他都会来看我们,还带好多东西呢!"
果然,晌午刚过,苑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林铭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发髻只用一根青玉簪束着,比平日上朝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捧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芸娘,《山居笔记》的孤本,你上次提过的。"
"英姑,西域来的精钢匕首,试试趁不趁手。"
"阿圆,御膳房新研制的蜜饯果子,你最爱甜食..."
他一一分发着礼物,语气温和,眼神专注,仿佛不是在赏赐,而是在给久别的家人捎带心意。更令我惊讶的是,每一件礼物都精准地对应着姑娘们的喜好——不是敷衍的珠宝绫罗,而是真正用了心思的、能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
我站在廊柱旁,静静看着这一幕。林铭分发完礼物,目光扫过人群,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我。他朝我走来,玄色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喜欢这吗?"他站定在我面前,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抬头看着他被光点亲吻的侧脸,点了点头:"嗯,喜欢。她们人都很好。"
"那就好。"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一阵沉默。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姑娘们拆礼物的欢笑声。我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我住在这?"
"你伤的太重了...这里没有专门的太医值守。"
"哦..."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原来是这样。不是不信任,不是囚禁,只是...担心。
又一阵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林铭忽然开口:"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跟我说,我下次给你准备。"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居高临下,只有纯粹的、近乎笨拙的诚恳。鬼使神差地,我脱口而出:"...唱戏。"
"好。"他答得干脆,没有追问,没有质疑,仿佛我要星星他也会立刻去摘。
三天后,清漪苑外来了一队工匠。他们搬来上好的木材,开始在东南角的空地上搭建什么。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他们只是摇头,说有人付了钱,要在这搭个戏台。
一个月过去,一座精巧的戏台拔地而起。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虽不及宫中的华丽,却处处透着用心。台前的空地摆着几排竹椅,是给苑里的姐妹们准备的。
完工那日,所有人都围在戏台边叽叽喳喳。芸娘拉着我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妹妹,这可是专门为你搭的!快上去唱一曲吧!"
"对啊对啊!我们都等着听呢!"阿圆和英姑也在一旁起哄。
我站在台下,仰头望着这座崭新的戏台,喉咙发紧。多久了?自从云韶班覆灭那夜,我就再没正儿八经地登台唱过戏。那些唱词、身段、眼神,都随着血与泪一起,被深埋在记忆最痛的角落。
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我打开那个从不离身的蓝布包裹。素锦戏服依旧如新,珍珠发冠依然熠熠生辉。手指抚过细腻的丝绸,仿佛触摸到了柳师父严厉的目光和小翠姐爽朗的笑声。
更衣,梳妆,描眉,点唇。镜中的我一点点褪去了清漪苑的闲适,重新变回了那个在戏台上光芒四射的角儿。
登上戏台的那一刻,熟悉的紧张感涌上心头。台下坐满了清漪苑的姐妹,她们眼中满是期待。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戏中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水袖一甩,唱腔亮起:
"妾身非是闺中柳,愿作青锋定九州——"
一曲《定风波》,唱的是女将军披挂上阵、保家卫国的故事。没有儿女情长,只有铁血丹心。我唱着,舞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憋屈、愤怒、不甘,统统倾注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里。
台下的姐妹们看得如痴如醉。当最后一个音落下,掌声如雷,久久不息。
我喘着气,笑着望向台下,却在正中央的位置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林铭!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站在人群最后方,依旧是那身月白色常服,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望着我。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
卸妆后,我在后台的廊柱边找到了他。他正望着远处的戏台出神,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绞着手中的帕子,心跳莫名有些快。
"就你刚唱没一会。"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散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他先开了口:"我不太了解这些...你唱的是什么?很好听。"
"是一个女将军保家卫国的故事。"我望着远处的戏台,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女将军心怀大志,不拘于小情小爱,最后功成身退,名垂千古。"
"名垂千古..."他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下次来,我还能听你唱戏吗?"
我忍不住笑了:"戏台都是你找人给我搭的,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吗?"
出乎意料的是,林铭摇了摇头,神情异常认真:"我搭戏台是因为你喜欢。我想让你们在喜欢的领域有所长,不是为了哄我高兴。"他顿了顿,"所以,我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愣住了。一国之君,在认真地询问我的意见?不是命令,不是恩赐,而是平等地...询问?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桂花香。我看着眼前这个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帝王,忽然明白了清漪苑的姐妹们为何提起他时,眼中总带着光。
"可以。"我说。
"什么?"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说可以。"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下次你来,我可以唱给你听。"
那一刻,林铭笑了。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浅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眼里,像是融化了常年不化的寒冰。
"那我们说定了。"他点点头,"下次我还来听这出《定风波》。"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在戏台中央负手而立的身影,与当初在芙蓉殿居高临下看着我的帝王,已然判若两人。
而我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