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逞强 ...
-
裴明渊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二位若是闹够了,可否过来搭把手?”
“来啦来啦~”高怀苏立刻收起玩笑的神色,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蹿到尸台前,“裴兄有何指示?”
“托住这里。”裴明渊指了指死者的后脑勺。待高怀苏固定好头部后,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死者后颈处细细摸索。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锋利。
片刻后,他直起身,摘下手套:“后颈有针刺痕迹,与之前几起命案如出一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看来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凶手。”
“这凶手会不会与鬼市那些药人有关联?”楚昭野抱臂而立,绣春刀的刀鞘轻轻敲击着靴跟。
裴明渊直起身,摘下手套:“目前看来,手法虽有相似,但并无直接证据表明是同一人所为。”
楚昭野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我更好奇的是......燕清澜拿走那‘点魂散’,究竟要做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缘由。”裴明渊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绞紧衣袖——没有折扇在手,他总觉得少了什么依托,“先把尸身送回殓房,我要再查验一遍现场。”
高怀苏出去招呼差役搬运尸体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裴明渊和楚昭野二人。
裴明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指腹感受着木纹的细微起伏:“房间整洁,没有异味,连墨砚都摆放得一丝不苟。”
“几位死者死法相同,看来这位尚书大人也是被下药而亡?”楚昭野靠在门框上问道。
“这个嘛......”裴明渊转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要去问活人了。”
楚昭野顿时会意,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走出刑部衙署大门时,夕阳正好洒在青石板上。楚昭野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裴大人还没从方才那点‘颠簸’中缓过来?”
“你......”裴明渊耳尖微红,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最终只能无奈地撇撇嘴,“送我回大理寺。”
“这就是大理寺少卿求人办事的态度?”楚昭野轻笑,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裴明渊抬头看他:“那你想怎样?”
楚昭野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叫声‘闻锋哥哥’,我就带你回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戏谑。
裴明渊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了衙署门前的石狮。他强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襟:“楚指挥使莫不是忘了,本官可是......”
“是什么?”楚昭野步步紧逼,将他困在石狮与自己之间,“是那个五岁就追在我身后喊‘闻锋哥哥’的小雨澄?还是七岁时偷我腰牌去赌坊的裴二公子?”
裴明渊白玉般的面颊飞起一抹薄红:“楚昭野!你......”
“我怎样?”楚昭野得寸进尺地又逼近一步,绣春刀的刀鞘不经意间抵住了裴明渊的衣摆,“这要求不过分吧?毕竟方才某人可是......”
“闭嘴!”裴明渊一把推开他,却在转身时被拽住了衣袖。
楚昭野忽然正色:“说真的,你脸色还是不好。”他不由分说地揽住裴明渊的肩,“我送你回去。”
裴明渊挣了挣没挣脱,只好任由他带着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其实......”楚昭野突然开口,“我知道扇子是送去修了。”
裴明渊脚步一顿。
“高元露那个大嘴巴。”楚昭野笑得狡黠,“不过......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裴明渊别过脸去,只留给楚昭野一个泛红的耳尖:“......无聊。”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楚昭野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你和你哥......”他斟酌着词句,“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裴明渊眉头微蹙:“何出此言?”
“我听说你很少回裴府,连家宴都推脱。”楚昭野侧头看他,“今日他分明有事瞒你,你却连问都不问。”
裴明渊脚步微顿,夕阳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不是过节。”他声音很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想让他为难。”裴明渊望向远处,“从小我们两个一起犯事都是他替我受罚的多,三年前燕家出事时,他在御前跪了六个时辰,我却什么都没做。这些年为了护着我,不知又费了多少心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总不能永远躲在他身后躲一辈子。”
楚昭野心头一颤。他忽然明白为何裴明渊总爱独来独往——不是与兄长不睦,而是太要强,强到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傻子。”楚昭野突然用力揉了揉他的发顶,“你以为你哥在乎这些?”
裴明渊猝不及防被揉乱了发髻,发簪差点滑落:“楚昭野!”
“要我说,”楚昭野抢过他手中的发簪把玩,“你哥巴不得你多依赖他些。”他忽然正色,“就像......”
“像什么?”
“就像我巴不得你多使唤我一样。”楚昭野飞快地把发簪塞回他手中,而裴明渊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楚昭野望着裴明渊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宫门外那场对话。当时晨光格外清透,他刚踏出朱漆宫门,就看见裴既白立在九龙照壁下。朝服上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流转,却衬得那人面容愈发清减。
“楚指挥使。”裴既白上前三步,腰间玉佩纹丝不动,声音却泄露一丝急切,“借一步说话。”
他们转到宫墙拐角处,裴既白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这个,劳你转交给雨澄。”楚昭野接过时,发现缎面还带着体温。
“雪灵芝三钱,百年老参须五根......”裴既白指尖轻点锦囊,报出一串药名,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品,“研磨时加三滴晨露,文火煎两个时辰。”
楚昭野心头一跳——这分明是治疗心悸的方子。
“雨澄他......”裴既白突然顿住,转头望向宫墙内金銮殿的方向。晨光中,楚昭野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七岁那年,他高烧三日不退,咬着被角不肯哭出声。”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在窗外守了三夜,听见他疼极了才喊一声‘哥哥’。”
一片柳絮落在锦囊上,裴既白突然抬眸。那一瞬的目光让楚昭野想起出鞘的剑——锋利,却裹着柔软的绸缎。
“楚大人。”裴既白忽然拱手,行了个平辈礼,“若他喝完药蹙眉超过三次,劳你把这个给他。”又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蜜饯的甜香隐约可闻,“就说......是你买的。”
楚昭野攥紧锦囊,缎面上精绣的云纹硌着掌心。他忽然明白,这哪是什么药材,分明是一颗不知如何安放的兄长之心。
“裴大人......”他刚开口,就被裴既白打断。
“他听你的。”裴家主语调平静,却让楚昭野心头剧震,“几日前明昌说他在夜里查案的时候咳嗽,为了不让我知道这件事他就把明昌扣留在了大理寺,反倒是自己撑着身子继续去查案。”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我这个做兄长的......反倒最后一个知道。”
晨钟忽然敲响,惊起檐下宿鸟。裴既白转身时,楚昭野看见他朝服后摆沾满露水——不知已在宫门外站了多久。
楚昭野望着眼前人倔强的侧脸,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
“你笑什么?”裴明渊警觉地转头,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碎成点点金光。
楚昭野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锦囊,丝质的云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笑你们裴家兄弟,一个把心事藏得比大理寺卷宗还深,一个连关心都要借着药材传递。”他忽然凑近,将锦囊塞进裴明渊手中,“你闻闻,是不是小时候那个方子?”
锦囊开启的瞬间,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裴明渊指尖微颤——是兄长亲手配的草药,少了一味黄连,多了三分蜂蜜,只因他幼时最怕苦。
“当时在宫门外......”楚昭野的声音忽然轻得像片羽毛,“你哥攥着这锦囊,连朝服袖口沾了晨露都没察觉。”他抬手拂去裴明渊肩头的海棠花瓣,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颈侧,“他说,你五岁时喝这药,要哄着才肯张嘴。”
靛青色的劲装勾勒出裴明渊修长的身形,他在暮色中盯着锦囊看了许久,忽然转身大步离去。衣袂翻飞间,腰间的佩刀撞出一串清响。
“喂!”楚昭野急忙追上,“你上哪去?”
“回大理寺。”裴明渊头也不回,声音虽淡,却比方才软了几分,“......你要送就好好送。”
楚昭野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笑意。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故意贴近那抹靛青色的身影:“遵命,裴大人。”玄色衣袖拂过靛青衣摆时,他的小指悄悄勾住了裴明渊的,“不过你哥还交代......”
“交代什么?”
“说若你再熬夜查案不回府......”话音未落,楚昭野突然发力,将人打横抱起,“就让我直接押你回去。”他故意在裴明渊耳边呵了口气,满意地看着那白玉般的耳垂瞬间染上绯色。
“楚闻锋!”裴明渊挣扎间,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青丝垂落颈侧。
楚昭野大笑着将人抱上马背,双臂环住身前劲瘦的腰身。靛青与玄黑的衣袍在夕阳下交织,随着骏马扬蹄化作一道流光。
“驾!”
马蹄声惊起满树栖鸟,暮色将二人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阁楼上,裴既白放下茶盏,对身旁的白慎道:“今晚......”他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唇角微扬,“给楚府送去一坛桃花酿吧。”
大理寺的审讯室内烛火摇曳,从刑部带回的仆役跪了一地。裴明渊端坐在案前,靛青色的劲装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你确定那晚见到的是鬼判官?”他指尖轻叩案几,“而不是会飞檐走壁的盗贼?”
跪着的婢女连连磕头:“大人明鉴!那鬼判官青面獠牙,头上还生着......”
“下一个。”裴明渊抬手打断,喉间泛起一阵刺痒,被他用茶盏遮掩过去。茶水早已凉透,苦涩更甚。
楚昭野倚着朱漆圆柱,绣春刀在腰间轻晃。见裴明渊蹙眉,他不动声色地换了盏热茶推过去,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提醒裴明渊喝。
第二个仆役抖如筛糠:“那晚月黑风高......小的、小的什么都没看清......”
“下一个。”裴明渊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摩挲。
楚昭野绕到他身后,借着整理卷宗的姿势,手掌在他肩胛处不着痕迹地一按。裴明渊脊背微僵,到底没躲开。
“那人穿着夜行衣,翻墙时可利落了,双手一翻就......”
“下一个。”裴明渊看到了那杯茶,却没有去动。
“大人,这世上真有鬼判官吗?”
“下一个!”
暮色渐沉,裴明渊的眉心已拧成川字。一阵咳意涌上喉头,他攥紧袖口硬生生忍住——楚昭野的目光正灼灼落在背上。
窗外更鼓响起时,楚昭野突然拍案:“今日到此为止。”不等裴明渊反对,他已将人半扶半抱地拽起,“裴大人该用药了。”
裴明渊被楚昭野半扶半抱地带回了大理寺的厢房。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案几上赫然摆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旁边还放着几颗蜜饯。
“喝药。”楚昭野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推。
裴明渊皱眉别过脸:“不过是寻常风寒......”
“风寒?”楚昭野冷笑,“从审讯开始就咳到现在,真当我是瞎子?”他忽然俯身,鼻尖几乎贴上裴明渊的,“还是说......裴少卿怕苦?”
“胡说什么!”裴明渊耳根一热,伸手就要推开他,却被楚昭野趁机扣住手腕。
“那就喝。”楚昭野把药碗塞进他手里,“你哥特意嘱咐的。”
裴明渊盯着碗中晃动的药汁,眉头皱得更紧。他自幼最厌汤药的苦涩,偏生味觉又比常人敏锐......
“怎么?”楚昭野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非要我像小时候那样挠你痒痒让你张嘴,然后再把药灌进去?”
裴明渊猛地抬头:“你敢!”
“那就自己喝。”楚昭野退开半步,抱臂而立,“否则......”他故意拖长声调,“我就去告诉你哥,让他来治你。”
裴明渊瞪他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吐出来——
“不许吐!”楚昭野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另一手迅速将蜜饯塞进他嘴里,“咽下去。”
裴明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睁大眼睛,喉结滚动间,汤药混着蜜饯的甜味滑入喉中。楚昭野的拇指还抵在他下巴上,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
“......放手。”裴明渊声音发闷。
楚昭野非但没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药渍。
“楚闻锋!”裴明渊一把拍开他的手,却因动作太大牵动了胸口,顿时咳得弯下腰去。
楚昭野立刻变了脸色,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手掌在他背上轻轻顺气:“活该!让你逞强!”语气虽凶,动作却温柔至极。
待咳喘稍平,裴明渊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圈在楚昭野怀中。他刚要挣扎,却被按住了后脑勺——
“别动。”楚昭野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你哥说了,这药得捂着发汗才有效。”说着,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人裹了个严实。
裴明渊挣了挣,终究抵不过药力上涌的困意。朦胧间,他感觉有人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温热的掌心贴上来试了试温度。
“睡吧。”楚昭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守着。”
窗外更漏声声,三更梆子遥遥传来。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得楚昭野眉目格外温柔。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往怀里带了带,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裴明渊散落的青丝打转。那发丝凉滑如水,在指间缠绕又散开。
“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低声笑骂,目光扫过案几上空了的药碗,碗底还残留着几滴黑褐色的药汁。指腹轻轻抚过裴明渊微蹙的眉心,“下次再敢逞强......”话音未落,怀中人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顿时让他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窗外,明昌猫着腰躲在廊柱后而白慎则是站在他身后看着。明昌手里还端着本该送进去的蜜饯,此刻却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他扯了扯白慎的袖子,用口型道:“看见没?”
白慎微微点了点头,明昌激动的差点把托盘里的蜜饯晃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震惊——这世上除了裴家主,居然还有人能治得住他们这位祖宗!
屋内烛火又跳了一下,映出窗纸上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楚昭野头也不抬,随手抄起案上的镇纸往窗棂一掷——
“哎哟!”命中明昌弹出来的脑袋。
“嘘——!”
窗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很快又归于寂静。楚昭野低头看着怀中安睡的容颜,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拢了拢裴明渊散开的衣襟,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夜风穿堂而过,带起一室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