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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在阴影中相扶而行 ...

  •   当最初的、足以摧毁人所有心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恸过去之后,生活,这条布满荆棘和碎石的河流,依旧要以它固有的、缓慢而残酷的节奏,向前流淌。只是,前路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驱散的灰霾,每向前一步,都感觉异常沉重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埃和苦涩药味混合的、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特有的悲剧气息。

      尘肺病的诊断,像一道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枷锁,不仅死死地套在了余时风年轻的、尚未完全展开就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花蕾般的生命上,也勒紧了这个本就风雨飘摇、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家庭的咽喉,更是将闻骇——这个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余时风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少年——拖入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艰苦卓绝的生存之战中。

      母亲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愁白了本就掺杂着不少银丝的头发,深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愧疚和无法排解的悲伤,像两座新落下的大山,彻底压垮了她本就多病缠身、不堪重负的身躯。她的咳嗽声变得更加频繁和骇人,常常是撕心裂肺地一连串猛咳,像是要把整个肺叶都从喉咙里掏出来,脸色也愈发灰败,眼神常常空洞地望着某个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张诊断书一同死去。反倒是余时风,在经历了最初的崩溃与天旋地转之后,竟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刻意伪装的坚强。他仿佛已经平静地(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了命运这残酷至极的安排,反过来成为那个强撑着去安慰母亲的人。他会在母亲又一次因为愧疚而默默垂泪时,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粗糙的手,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轻声细语地说:“妈,没事的,医生说了,好好养着,注意休息和营养,能控制住的,不影响正常生活。以后我们注意点就行,不去灰尘大的地方。”他学会了在母亲面前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呼吸不畅时那刻骨的痛苦,将那巨大的、足以压垮成年人的阴影,独自一人默默地扛起,用他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

      但闻骇知道,那层看似平静的、薄薄的冰面之下,是怎样汹涌肆虐的惊涛骇浪和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借口起来喝水,看到余时风独自一人蜷缩在窗前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望着窗外零星闪烁的、属于别人家的、温暖而遥远的灯火,单薄的肩膀在清冷的、惨白的月光下,无声地剧烈颤抖,像是寒风中挂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最后一片枯叶。他也不止一次地,在确认母亲房间终于传来平稳(或许是假装平稳)的呼吸声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余时风房门口,看到他对着那张仿佛带着死神印记的、黑白分明的CT报告单,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发呆。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双无形的命运之手彻底抽离,只剩下一个被宣判了缓慢刑期的、迷茫而脆弱的躯壳,那茫然无助的模样,让闻骇的心揪痛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能立刻拥有逆转乾坤的力量,替他承受这一切苦厄,将这该死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闻骇没有说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别担心,会有奇迹的”之类苍白无力的空话。他比谁都清楚,任何安慰性的语言在这样冰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轻浮而可笑,甚至是一种侮辱。他只是用更加沉默、却无比坚实、细密到日常点滴每一个缝隙的行动,表示着他那份绝不后退半步、生死相随的不离不弃。他跑遍了市里所有大小小的书店和街角的旧书摊,像搜寻宝藏一样,弓着背,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翻找所有可能相关的、哪怕是只沾一点边的医学书籍、养生指南、中医理论,哪怕只是找到一句关于“清肺”、“润肺”、“缓解呼吸”的只言片语,都能让他如获至宝;他利用一切能接触到的渠道,放下他那平日里最为看重的、桀骜不驯的自尊,低声下气地向那些看起来见多识广的人打听,或者是在网吧那油腻的键盘上,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搜索所有关于尘肺病治疗、调养、缓解症状的信息和那些流传于乡野民间的、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的可能偏方。无论那希望多么微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绝不放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在手里。

      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各种能够赚到钱的体力劳动中,像一台不知道疲倦、疯狂透支着未来生命的机器。在建筑工地上,他和其他成年工人一样,搬砖、扛水泥,沉重的负荷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略显单薄的脊梁上,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年轻的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泥痕;他顶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送外卖,冻得手指僵硬通红,几乎失去知觉,只为了那几块钱的跑腿费和可能的好评打赏;在油腻腻、湿漉漉的餐馆后厨,他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沾满油污的盘碟碗筷,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手臂麻木……什么脏活、累活、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他都抢着干,来者不拒。只要能换来更多的、带着汗水咸味和身体劳损的钞票,他甘之如饴。他把挣来的绝大部分血汗钱,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强行地塞到余时风手里,语气总是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凶巴巴,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每次余时风面露难色、嘴唇翕动想要推拒,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愧疚时,闻骇就立刻板起脸,但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担忧和焦灼却泄露了他强硬外表下的真实心情,声音也会不自觉地拔高几分,“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最重要的就是把这身体给我养好!当成最重要的任务!该买的药必须买,该吃的营养一样不能少!钱不够了再跟我说,我有的是办法!”他把自己逼到了极限,每天只睡很少的几个小时,仿佛只要他跑得足够快,挣得足够多,就能跑赢病魔那不断逼近的脚步,就能抓住余时风那不断滑落的、如同流沙般的生命。

      余时风看着他被烈日和风霜雕刻得越发粗糙、黝黑的脸颊,看着他手上那些层层叠叠、新旧交错、如同地图般记录着艰辛的茧子和偶尔添上的新伤口,看着他眼底无法掩盖的、深深刻下的疲惫和那如同磐石般的坚毅,心里酸涩滚烫,像是被最酸的柠檬汁浸泡着,又像是被最烫的温水冲刷着,五味杂陈,难受得无以复加,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知道闻骇自己还在省吃俭用,常常一个干馒头就着咸菜就是一顿饭,替他那个终于肯回工地干活、试图一点点偿还赌债的父亲分担着压力。这些塞过来的、带着他体温和汗水味道的、皱巴巴的钞票,是他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硬生生省下来、是用透支青春的力气和健康换来的,是他从自己本就贫瘠不堪的生活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丝的希望。

      “闻骇,你别这样……你自己也要吃点好的……你比我更需要……”余时风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过于沉重的、几乎是用自我牺牲堆砌起来的付出。这爱太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心疼得他喘不过气。

      “我没事!我壮得像头牛!吃石头都能消化!”闻骇总是立刻打断他,甚至故意夸张地曲起手臂,展示一下自己其实并不算多么夸张、却因为长期劳作而结实有力的肱二头肌,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灿烂、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的笑容,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氛围,“你赶紧给我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听见没?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明亮,语气也充满了刻意营造的、对未来的笃定和向往,仿佛那个名为“尘肺病”的巨大阴影并不存在,只是暂时飘过的一片乌云,“以后……以后我还得指望你给我补课,咱们得一起考上大学呢。你说过的,要带我去看看未名湖,去看看海。”他语气无比自然地说着那些关于“以后”的、具体而微的规划,眼神明亮而专注,仿佛他们依然拥有着漫长而光明的未来,仿佛疾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很快就能迈过去的小土坎。

      余时风安静地听着,心里比谁都明白,闻骇是在用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甚至带着些自欺欺人的方式,拼命地、一砖一瓦地,为他搭建一个看似脆弱却至关重要的希望泡沫,并且小心翼翼地、全天候地守护着,生怕它被现实的寒风吹破。这份沉甸甸的、用行动书写的心意,比任何昂贵的药物都更能支撑着他,在每一个呼吸困难的、辗转难眠的深夜,在每一次感到疲惫绝望、想要放弃的时刻,给予他继续坚持下去、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推拒的话,只是将那沉甸甸的、带着闻骇体温的钞票小心地、郑重地收好,也将那份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情谊,更深地、更牢固地刻进了心里,融入了血脉之中。

      高三,就在这种沉重、艰辛、压抑,却又因为这份相互支撑而夹杂着微弱希望和人性光辉的复杂氛围中,悄然而至,像一辆不容拒绝的、轰鸣着沉重汽笛的列车。学业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教室里每个同学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焦虑和硝烟味。对于余时风而言,他面临的难题早已不再是那些厚厚的习题集、复杂的物理公式和令人头疼的化学反应式,而是他日益不济的、如同破损风箱般的身体和那如影随形、片刻不停的窒息感。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长时间地伏案学习,缺氧导致的头晕、耳鸣和注意力难以集中时常偷袭他,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和胸闷更是家常便饭,每一次稍微深入一点的呼吸,都成了一种需要小心应对的、奢侈的挑战。他的书包侧袋里,曾经塞满的习题册和试卷,逐渐被各种颜色的喷雾剂、大大小小的药瓶和一些闻骇不知从哪里辛苦找来的、据说对肺部有好处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草药茶包所取代。那个书包,像一个微型的、充满无奈和悲壮色彩的、对抗命运的战斗药箱。

      闻骇几乎承包了他所有的后勤保障与精神支撑工作,身份在“护工”、“同学”、“保镖”和“严厉监督员”之间无缝切换,像一个永不知疲倦的、高速旋转的陀螺。他每天雷打不动、不厌其烦地提醒余时风按时吃药,盯着他喝下那些味道苦涩、难以下咽的汤药;课堂笔记做得比余时风本人还要勤快认真,字迹虽然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潦草和飞扬,却无比详尽,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可能重要的知识点;在余时风脸色发白、呼吸明显变得急促、额角渗出虚汗时,他会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半强制地押着他躺下休息,语气强硬不容反驳;更在他因一次不如意的考试成绩而眼神黯淡、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时,用自己那种独有的、笨拙又强硬、带着江湖义气的方式给他打气,话语中充满了一种近乎盲目的、却不容置疑的信念。

      “急什么?一次没考好天又塌不下来!你看我,上次月考排名又往前蹿了十名!老班看我的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你底子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等你身体缓过来,状态好了,肯定没问题,秒杀他们!”他会一把抢过余时风手里紧紧攥着的、布满了屈辱红叉的试卷,拧着那双浓黑的眉头,像研究复杂的施工图纸一样,表情严肃地、逐字逐句地审视那些错误,然后抬起头,无比认真地、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劲头宣布:“这题我搞懂了,错这儿了!思路就是在这里绕了一下,钻了牛角尖!我来给你讲!”尽管他讲题的思路时常崎岖坎坷,天马行空,甚至偶尔会把自己也绕进死胡同,最后不得不抓抓他那头硬茬似的、倔强竖立的短发,有些懊恼地、讪讪地承认“等下,让我再想想,肯定有更简单直接的法子”,但那份毫无保留的、恨不得把自己刚刚学到、悟到的一点东西全都掏出来、毫无保留地给予对方的急切和真诚,像一小簇温暖而坚韧的火焰,总能慢慢地、一点点地驱散余时风心头的阴霾和自我否定的消极情绪,让那份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重新变得具体,并且顽强地、微弱地燃烧起来。

      他们就这样,在疾病巨大的阴影笼罩下,互相扶持着,艰难前行。像两棵在狂风暴雨中被反复冲刷得摇摇欲坠、枝叶凋零,却始终紧紧依偎、彼此缠绕、将根系深深扎入对方土壤以获取养分的小树,拼命地从贫瘠、残酷的现实岩石缝隙里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养分,竭力将残存的、带着伤痕的枝叶,向上伸向那遥远而微弱的、名为“未来”的阳光。他们渴望能够到它,感受到它的温暖,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足以成为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全部理由。

      然而,病魔的脚步从未真正停歇,它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寂静的黑暗中不断逼近,伺机而动。高三上学期临近尾声时,南方的冬天湿冷入骨,那种寒冷能穿透厚厚的棉衣,直刺骨髓。余时风的病情,还是无可避免地、一步步加重了。一次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普通的、甚至不值一提的感冒,却在他那脆弱得如同蛛网、布满了致命尘埃的肺部,再次引爆了严重的、来势汹汹的感染。他高烧不退,呼吸困难的程度急剧加重,嘴唇甚至出现了骇人的紫绀。最终,他被迫办理了休学手续,离开了那个曾经充满奋斗气息、青春梦想和彼此扶持身影的教室,长时间地住进了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苍白的病房。那里,成了他第二个家,一个静止的、被严格看护的、由各种白色、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冰冷仪器单调的滴滴答答声构成的世界。

      医院的生活是苍白而静止的。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渗入衣服、皮肤甚至梦境;苍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像一个个冰冷的盒子,界定着活动范围的边界;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冰冷仪器的滴答声,不仅标记着时间的流逝,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和所面临的严峻现实。闻骇一有空隙,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也会拼命地往医院跑。他的书包里装的不再是习题和试卷,而是各种各样他觉得有趣、能分散注意力、让余时风暂时忘记病痛的小说、游记,或者只是一本轻松的漫画书,以及他偷偷省下钱买的、看起来比较新鲜、价格不菲的水果。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像一尊守护神般坐在床边的硬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余时风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昏睡。只有在那时,余时风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眉头才会微微松开,而闻骇眼底那深如潭水的担忧,也才能暂时地、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余时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清秀的脸颊凹陷下去,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白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蜿蜒。呼吸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件需要调动全身力气、努力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有时甚至说一句稍微长一点的、完整的话,都不得不中途停下好几次,艰难地、贪婪地喘息片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离开了水的鱼。但他看向闻骇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澈与温和,那里面盛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切的歉意,浓浓的、化不开的感激,以及一种复杂的、类似于眷恋的、紧紧缠绕的情感。

      “又耽误你……复习的时间了……”他喘着气,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即将散去的羽毛,还带着气管摩擦产生的、令人心疼的嘶哑杂音。

      “闭嘴。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真要生气了。”闻骇总是立刻板起脸,用粗声粗气打断他,但手上动作却与之相反,变得极其轻柔,像是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滑落的被角,调整一下可能勒得不舒服的氧气管,语气凶悍,动作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等你好了,加倍还给我就行。到时候天天给我讲题,讲到你烦,讲到我耳朵起茧,讲到我考上最好的大学,让你这个老师脸上有光。”他依旧固执地、不厌其烦地规划着那个在旁人看来已然遥不可及的“以后”,仿佛这样一遍遍重复,就能用语言的魔力对抗眼前这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就能让那个“以后”真的到来。

      余时风虚弱地、费力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深深疲惫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不再说话。他们都心照不宣,彼此都清楚地知道,“好了”是一个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近乎梦幻的词汇。它像一个美丽却无比易碎的五彩气泡,悬浮在病房惨白得令人眩晕的天花板下,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随时可能“啪”地一声,彻底破灭,消失无踪。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挣扎着、顽强地穿透病房那层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将整个房间涂抹成一片温暖而略带虚假的橙金色,仿佛上天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试图给这被病痛和绝望占据的冰冷空间注入最后一点虚幻的慰藉。余时风的精神难得地好了一些,他靠在被摇起的床头,目光越过窗户,投向远方,看着一群不知名的飞鸟欢快地掠过被瑰丽霞光染透的、绚烂多彩的天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一种近乎悟透的平静。

      闻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削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水果刀在他那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粝、指节粗大的手指间,显得有些笨拙和不协调,但他削得很仔细,很耐心,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夕阳那最后一抹金色的光芒,温柔地勾勒出他愈发硬朗、分明的侧脸轮廓,少年的稚气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的风霜、巨大的压力和日夜不休的担忧磨砺殆尽,沉淀出几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如同山岩般的沉稳和坚毅。

      “闻骇,”余时风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即将被夜幕吞噬的绚烂,声音飘忽而平静,像是怕惊扰了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宁静,“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替我去看看……看看更广阔的世界,看看海,看看雪山,看看那些书上写的、我们曾经一起梦想过的地方。”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却像一块从天而降的、无比冰冷的巨石,猛地投入了病房死寂的空气里,激起了无声却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闻骇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锋利的水果刀刀锋瞬间在他粗粝的指腹上划出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他霍然抬起头,眼眶在瞬间变得通红,血丝迅速弥漫,如同蛛网般爬满了眼白。他的声音粗哑得几乎破裂,带着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刺伤般的、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没有如果!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听见没有!!”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让椅子腿在地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噪音,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骇人。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喉咙,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让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压抑不住的哭腔如同破碎的玻璃,尖锐地逸出,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般的、深切的痛楚。

      余时风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激动不已、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的悲伤与不舍:“我只是……不想你太难过,不想你……因为我……停下你的路。你还有那么长、那么好的路要走……你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灿烂的……不应该……被我这个包袱拖累……”他想说得更洒脱一点,更轻松一点,就像在讨论明天天气如何,却终究无法完美地掩饰住话语最后那丝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

      “闭嘴!”闻骇猛地打断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和强装的坚强,汹涌地、滚烫地滚落在他历经风霜却依旧年轻的脸颊上。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脆弱彻底激怒,又像是感到了无比的委屈和愤怒,为自己无法改变这该死的现实,为眼前这个人如此轻易地就说出了那个他最恐惧、最无法接受的“离开”。他胡乱地用手背狠狠擦掉不断涌出的泪水,鼻尖和眼眶都红得厉害,像个倔强却又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无助的、即将失去最重要宝贝的孩子。“余时风!你听好了!你不是拖累!从来都不是!没有你……没有你,我闻骇可能早就烂在哪个阴暗发臭的阴沟里,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了!是你!是你把我从那种绝望的日子里硬拉出来的!是你让我觉得……觉得这狗日的生活……还有那么点意思,还有值得拼命的东西,还有值得期待的未来!所以你不准放弃!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听见没有?!我不准!”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沸腾的心肺里硬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丝和炽热的温度,在空旷的病房里激烈地回荡、碰撞,也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在余时风脆弱的心上。

      他的眼泪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像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冰冷得反光的地板上,也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砸在余时风的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余时风看着他如此失控地流泪,看着他因为极度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残忍地拧绞,疼得几乎痉挛,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滞涩困难。他艰难地、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苍白冰凉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凉意,轻轻握住闻骇那同样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的、还沾着清甜苹果汁液和咸涩泪水的手。那手,粗糙,温暖,充满了力量,此刻却和他一样,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心疼,“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他收紧手指,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回握住那只给予他无数次力量和温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些微弱的安慰,就能留住这掌心里令人贪恋的温度,就能抓住这绝望中唯一的浮木。

      闻骇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反手,更加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纤细的骨头,仿佛通过这样绝望的、紧到疼痛的紧握,就能将他的生命气息牢牢锁住,就能将他的灵魂锚定在这个世界,不让他被任何无形的力量带走,不让他消失在那个冰冷虚无的“如果”里。他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两人紧紧交握、指节发白的手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低沉而痛苦的呜咽。那声音里,充满了对命运无常的控诉,对自身无力的愤怒,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夕阳最终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最后一缕光线恋恋不舍地消逝。病房里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暮色如同温柔而哀伤的灰蓝色纱幔,悄然笼罩下来,将两人紧紧依偎的身影逐渐模糊,融成一片沉默的、悲壮而又温暖的剪影。两个少年,就这样在渐浓的、无边无际的夜色里紧紧靠在一起,双手死死交握,依偎着,用彼此单薄却坚定无比的体温和这紧握的、仿佛永远不会分开的双手,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抵抗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命运寒流,抵抗着那个步步紧逼的、名为死亡的巨大阴影。

      那一刻,有些早已悄然滋生、破土、在日常相守中静静流淌,却始终未曾明言、深藏在心底最柔软处的情感,在生死边缘的逼视下,在泪水的洗涤和紧握的双手间,变得无比清晰而灼热,几乎要挣脱一切束缚,破土而出,呼之欲出。未来,模糊得如同窗外浓重的雾霭,看不清方向;现实,沉重得如同巍峨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此刻掌心这点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带着泪水和颤抖的温暖,和彼此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超越生死、超越一切的牵挂与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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