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叛逆 ...
-
江岁声站在书房角落的防潮柜前,手指轻轻拂过柜门玻璃,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柜门。
一股微凉的、带着特殊光学仪器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孩子们”——那些各式各样的镜头,安静地躺在丝绒格子里,镜片深邃,却大多蒙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薄灰。
他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
有多久没打开这个柜子了?有多久没有触摸这些冰冷又充满生命力的玻璃和金属了?
他记不清。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最常用的35mm定焦,像对待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用极软的超细纤维布,蘸取一点点专用的清洁液,开始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擦拭。动作生疏却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
灰尘被拭去,镜片重新透出冰冷清澈的光泽,映出他自己微微失神的眼睛。
一支,又一支。
擦拭长焦镜头时,他想起为了拍落日守在山顶的瑟瑟发抖;擦拭微距镜头时,他想起趴在草丛里半天只为了一滴露珠的专注;擦拭那支有些磨损的老旧标头时,他想起第一次拿到摄影奖时的狂喜……
那些被体温焐热的金属触感,那些透过取景框观察世界的悸动,那些等待光影的焦灼与满足……无数被遗忘的感觉,随着指尖的擦拭,一点点从记忆深处苏醒,汹涌地冲刷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自己拍过一张照片了。
那个曾经恨不得把相机长在手上的江岁声,好像被不知不觉地留在了过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迫切感突然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书桌前,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号码——时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中气十足的男声:“喂?谁?有屁快放,忙着呢。”
“师父……是我,小渡。”他声音有些发干。
对面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音量,几乎要震破听筒:“江岁声?!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打电话?啊?!老子以为你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微博长草都快比人高了!老子上次给你推的活儿你居然敢拒?翅膀硬了是不是?被哪个大款包养了天天搁家里数钱玩呢?!”
连珠炮似的痛骂,带着熟悉的火药味和刀子般的犀利,却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江岁声沉寂已久的心湖,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没有感到丝毫难过或委屈,反而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亲切感。他甚至无声地笑了笑,指尖因为激动微微发烫。
“对不起,师父……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他轻声解释,这是夏柏为他准备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放屁!身体不好是理由?我看你是脑子不好!”时川骂得更凶,但语气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是漏了出来,“死了没?没死就给我滚出来拍照!城西老厂房区那边要拆了,最后一点破铜烂铁,还有点看头,再不去毛都没了!”
“好!”江岁声几乎是立刻答应,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我去!我现在就去!”
“……?”他答应得太快太急,反而让对面的时川愣了一下,又嘟囔着骂了几句,“神经病……要去赶紧去,别打扰我干活!拍不好别说是老子徒弟!挂了!”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传来。
江岁声却依旧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违的、对拍摄的纯粹渴望,像野火一样在他眼底燃烧起来。
出去。
他必须出去。
没有具体计划,没有明确目标。出去,拿起相机,呼吸一下不属于公寓的空气,本身就是目的。
一种叛逆的、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掠过他的脊柱。
他几乎没有犹豫,换了衣服,动作迅速地找出背包,将擦拭干净的相机和两三支最常用的镜头装进去,动作快得甚至有些慌乱。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公寓里很安静,夏柏去公司了。
时机正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个小偷一样,心脏狂跳着,背起包,轻手轻脚地拧开门把手,闪身而出。
关上门的瞬间,隔绝了公寓里温暖却沉闷的空气。
走廊里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窗外自由的味道。
他几乎是跑着进了电梯,下楼,冲出单元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头望了望天,然后毫不犹豫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老厂房区。”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
江岁声紧紧抱着怀里的背包,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看着窗外,感受着久违的、目的地的未知和心跳的加速。
他出来了。
没有报备,没有获得允许。
仅仅是因为他想,他就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随即,一种近乎罪恶的、汹涌的自由感,将他彻底淹没。
车子在城西一片荒凉的厂区边缘停下。
付钱下车,江岁声站在一片断壁残垣前。巨大的废弃厂房沉默地匍匐着,红砖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窗户的玻璃早已碎裂殆尽,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像被挖去了眼珠的头骨,沉默地凝视着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种时光腐朽的特殊气味。
江岁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工业残骸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振奋。他从背包里拿出常用的黑色口罩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即熟练地组装好相机,将相机带绕在手腕上。
他走向那片巨大的废墟。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着,将厂房的阴影拉得很长,切割出明暗锐利的几何图形。江岁声立刻沉浸了进去,他微微弓着背,脚步变得轻缓而谨慎,像一只踏入狩猎场的猫,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了,敏锐地捕捉着光线、线条和纹理。
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工业废墟间显得格外清瘦单薄。
一件宽松的燕麦色粗线毛衣,外面套着烟灰色的羽绒马甲,下身是修身的黑色长裤和一双沾了灰的白色运动鞋。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却越发凸显出那双眼睛,此刻,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显得过分温柔的眼睛,正紧紧贴着相机的取景框,眼神专注、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
微长的黑色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拂过他光洁的额头和微微发红的耳尖。
整个人似乎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种近乎虔诚的热情在他周身燃烧,与这冰冷破败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共生。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叩问时光的回音。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个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公寓,忘记了所有的不安和规则。此刻,只有他,他的相机,和这片即将消失的世界。
直到——
一阵凛冽的寒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厂区,穿过破损的窗洞和墙体,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风势又急又猛,裹挟着冰冷的尘粒和碎屑,劈头盖脸地打来。
江岁声正全神贯注地透过长焦镜头捕捉远处一根扭曲的钢铁残骸的曲线,这阵寒风让他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尽管隔着口罩,那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冰冷的气流猛地灌入他的口鼻,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的呼吸道。喉咙深处立刻泛起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惊的痒意。
他猛地放下相机,转过身背对着风头,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
“咳……咳咳……”
咳嗽来得又急又凶,撕扯着他单薄的胸腔。口罩因为急促的呼吸紧紧贴在脸上,每一次吸气都变得艰难而带着冰冷的刺痛感。冰冷的空气成了最直接的刺激源,轻易地唤醒了他沉寂许久的病根。
他咳得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花,身体微微颤抖,不得不伸出手扶住旁边一面冰冷粗糙的红砖墙,才能勉强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