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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积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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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渐深，庭前的杂草冒了尖，又被禾雀仔细拔去。
沈观颐的小院愈发安静，除了每日固定的时辰去族学点卯，他几乎足不出户。那日水榭边飘来的闲言碎语，仿佛只是投入深潭的几颗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彻底沉底，再无声息。
他并非故作清高，亦非怯于应对，而是真切地感到时间紧迫。
科举之路，绝非仅靠几句机锋辩才便能打通。它需要的是对经义典籍烂熟于心的根基，是符合规范、无懈可击的文章技法，是对这个时代主流思想脉络的精准把握。这一切，对他而言，皆是需要从头积累的功课。
案头堆积的书卷又高了几分。除了族学必修的《四书章句集注》，更有设法寻来的前科程墨、时文精选。
读经，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解字面义理，更着力于揣摩朱注背后的逻辑体系与价值判断；读史，则结合前世所知，于王朝兴替、制度沿革中，寻找那似曾相识的规律与教训......
夜深人静时，炭笔在草纸上沙沙作响。
他并非在创作华美辞章，而是在进行一种独特的“拆解”与“重构”。他将一篇篇被奉为范文的八股文章，分解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各个部分，分析其逻辑递进，模仿其声腔语气。
与此同时，他又尝试将一些现代的管理学概念、经济学原理，用最古朴的文言，最含蓄的笔法，悄然编织进“起讲”或“中股”的议论之中。
这个过程远比处理锦华轩的账目更为艰难。那是在已有的框架内优化，而这是在戴着镣铐跳舞，既要符合严格的形式规范，又要于方寸之间，隐晦地植入自己的思想内核。
常常枯坐半夜，所得不过寥寥数行，且多数又被他自己揉碎弃去。
禾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能将炭火烧得更旺，将夜宵备得更勤。她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却看得懂三哥儿眉宇间日渐加深的沉静，以及偶尔搁笔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亮光。
这日午后，他正在推敲一篇关于“足食足兵”之策的破题，钱妈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院门口。此次，她身后并未跟着抬箱子的婆子，手中只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狭长匣子。
“三哥儿。”钱妈妈的声音比往日更缓和了些，“夫人让老奴过来瞧瞧，哥儿近日读书可还顺遂？”
沈观颐起身相迎：“有劳母亲挂念，观颐一切安好，正在按部就班，准备课业。”
钱妈妈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案上，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两刀品质上乘的宣纸，一支狼毫小楷，以及一块难得的徽墨。“夫人说，读书耗神，纸墨不可俭省。这些哥儿先用着。”
赏赐之物变了，从吃穿用度变成了读书人的“兵器”。这其中的意味，沈观颐自然明白。他郑重施礼：“多谢母亲厚赐，观颐必不敢懈怠。”
钱妈妈点了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案头那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纸，以及旁边堆叠的书籍，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哥儿如此用功，可是决意于今岁下场一试？”
县试通常在二月，如今已近尾声，他显然赶不上。钱妈妈所问，当是指八月举行的院试，考过便是秀才功名。这是科举途中的第一道正式门槛。
沈观颐心念微转，周氏此问，绝非寻常关怀。她是在评估他的决心，也是在衡量家族投资的节奏与力度。他沉吟片刻，并未将话说满：
“回妈妈，院试虽只是初阶，却也是正经的进身之阶。观颐自知学识浅陋，不敢奢望必中，但求尽力一搏，不负母亲期望，亦不负自己这段时日的苦功。”
他既表达了坚定的意向，又留有余地，显得踏实而不浮躁。
钱妈妈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算是满意的神色。“哥儿有这份志气便好。夫人说了，学问上的事，她不便多问，让哥儿自行斟酌。若有所需，或是族学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可随时让禾雀去回话。”
这最后一句，意味深长。这等于明确告诉他，周氏已知晓族学内的风波，并给予了支持的态度，甚至是一种隐形的庇护。
“观颐明白。”他再次躬身，“请母亲放心。”
钱妈妈没有再多言，留下赏赐，便告辞离去。
沈观颐站在院中，看着那精致的紫檀木匣。周氏的这次表态，比他预想的更为明确和及时。她像一个精明的投资者，在他初步证明了自己的“潜力”和“心性”之后，果断地加大了筹码，并为他扫清了一些潜在的障碍。
他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那支尚未蘸墨的狼毫笔。笔杆温润，触手生凉。外面的风声、族学的议论、乃至家族的期待，此刻都化为了沉甸甸的压力与动力。
他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镇纸压平。
这一次，落笔不再有丝毫犹豫。墨迹酣畅，行文如刀，一篇关于“教化与刑罚”的制艺文章，在他笔下渐渐成形。破题精准，承题顺畅，起讲已初具气象。
通往青云的路，没有捷径，唯有一步一步，积跬步，以至千里。而此刻，他正稳稳地踏出这坚实的一步。窗外的日影，悄悄划过纸面，将那些浓淡不一的墨字，照得清晰而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