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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无声的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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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舒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他依旧在清晨出门,在深夜归来,穿着那身洗旧的外卖员制服,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但他的魂,好像丢在了铂悦酒店那个冰冷的杂物间里。
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像一具被抽去提线的木偶。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眸,如今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影。对顾客的催促和偶尔的抱怨,他不再温言解释,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更沉默地离开。他的胃病似乎更重了,脸色苍白得吓人,偶尔会扶着墙,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不再去那个民间戏楼,甚至远远看到戏服的色彩都会让他身体僵硬。那副珍藏的水袖,被他塞进了箱子的最底层,上面压着沉重的旧书,仿佛要将那段短暂重燃的梦彻底埋葬。
偶尔,在送餐到某些高档场所附近时,他会不受控制地停下电瓶车,望着那宏伟的建筑,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然后像逃避瘟疫一样,仓皇调转车头,哪怕这意味着超时和被投诉。
他活成了一座孤岛,四周是冰冷、无法言说的绝望之海。
静默区内,时雨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江敛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锐利。他处理记忆数据的速度快得惊人,指令下达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冷酷,整个静默区的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生怕成为那冰冷目光的焦点。
时雨将自己沉浸在【K-55】后续的分析工作中,试图用繁复的数据流麻痹自己,也避开江敛那无形中散发的压迫感。他成功地分离出了那段“认知结晶”,并将其匿名传送给了工程师所在的科研机构。至于那个神秘的外部标记,线索指向城北一片废弃的工业区,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线索。
午休时,时雨再次鬼使神差地走向那个旧资料库。或许,潜意识里,他在寻找那份短暂的、来自苏晏舒的平和。
资料库里空无一人,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时雨走到苏晏舒常待的那个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古籍粗糙的书脊。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坚硬的异物。
那是一枚纽扣,很普通,白色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从一件旧衬衫上脱落下来的。纽扣上,沾染了一点点已经干涸发暗的……红色痕迹,像血,又像是某种颜料。
时雨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认得这枚纽扣,上次见到苏晏舒时,他穿的旧衬衫上,就是这样的纽扣。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将纽扣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阵灼烧般的不安。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震动,是江敛发来的内部讯息,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回来…
时雨将纽扣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快步离开。
棱镜科技,CEO办公室。
苏晏若烦躁地松了松领带,将一份市场报告摔在桌上。数据很漂亮,股价在攀升,议会“升华派”的代表对他的进展表示“谨慎的满意”。一切都在向他设定的轨道运行。
可为什么,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
他按下内部通讯键:“‘听泉人’的监控报告呢?”
“苏总,目标……行为模式出现显著变化。活动范围缩小,社交几乎断绝,生理指标显示长期处于高度应激状态……我们分析,可能遭受了重大心理创伤。”
“创伤?”苏晏若冷笑,“他能有什么创伤?送外卖被投诉了,还是唱戏没人捧场?”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一丝微弱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他想起了生日宴那天,哥哥最终没有出现。他当时只觉恼怒,认为是哥哥怯场或不识抬举,给他丢了人。
秘书敲门进来,递上一个精致的礼盒:“苏总,这是铂悦酒店王总派人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迟到的生日礼物,并为他当日的‘招待不周’致歉。”
苏晏若皱眉,接过礼盒。那个王总,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生意上有些往来,但他一向不屑与之为伍。他随手打开礼盒。
里面不是寻常的奢侈品,而是一条素白缀粉的……戏曲水袖。质地轻柔,做工精致,显然是手工定制的高档货色。水袖上,放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王总那令人作呕的笔迹:
“苏总,令兄那日的‘表演’真是……韵味十足,令人难忘。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盼日后有缘,再共赏‘雅音’。”
“表演”?“韵味十足”?
苏晏若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猛地抓起那条水袖,这不是哥哥视若珍宝的那副,这副更新,更昂贵,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王总的话,哥哥那天的缺席,哥哥如今反常的状态……无数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卡片和这条水袖,强行拼凑成一个狰狞而可怕的画面。
“砰——!”
他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实木办公桌上,指关节瞬间红肿。暴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不是因为同情兄长,而是一种被严重侵犯、被玷污了所有物的、极致的愤怒。
“他怎么敢……那个杂碎怎么敢!!”他低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办公室里狂暴地踱步。昂贵的装饰品被他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秘书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
许久,苏晏若才强行压下那毁灭一切的冲动,但眼神却变得比冰还冷,比刀还利。他拿起通讯器,接通了一个加密频道,声音嘶哑而危险:
“给我查。生日宴当晚,铂悦酒店,所有关于苏晏舒和王贲(王总)的监控,接触记录,一切!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扭曲:
“另外,给王总的公司找点‘麻烦’,要让他痛,但又不能让他立刻死。还有……加强对苏晏舒的‘保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挂断通讯,他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那条刺眼的水袖。愤怒之后,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如同沼泽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是愧疚吗?不,不完全是。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我的东西被弄脏了”的暴怒、“他为何如此弱小活该被欺”的怨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于内心深处、对兄长依赖的恐惧和……扭曲的在意。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欺负了,总是哥哥第一个冲出来,用并不强壮的身躯挡在他面前。那时哥哥的眼神,是那么明亮而坚定。
可现在……
他猛地闭上眼,将那张恶心的卡片揉成一团,连同那条水袖,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记忆公证处,江敛办公室。
江敛看着时雨提交的关于【K-55】处理结果的详细报告,目光在“外部标记追踪失败,信号源消失于城北废弃工业区”一行字上停留了许久。
“你做得很好。”他罕见地给出了明确的肯定,虽然语气依旧平淡,“这种对‘价值’的甄别与保留,超出了《准则》的范畴,但……有其意义。”
时雨垂首站立,手心因为紧握着那枚纽扣而微微出汗。他犹豫着,是否应该将纽扣和苏晏舒可能出事的事情告诉江敛。
江敛似乎看穿了他的欲言又止,抬眸看他:“还有事?”
就在这时,江敛的私人终端发出了一声急促的、不同于寻常公务提示的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快速闪过一行加密信息,来自一个非官方渠道。
时雨捕捉到江敛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平静,但那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出去吧。”江敛放下终端,语气不容置疑,“继续你手头的工作。另外,近期非必要,不要接近城北区域。”
时雨心中一动。城北废弃工业区……江敛也注意到了那里?而且似乎,有别的消息来源?
他不敢多问,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办公室。手心里的那枚纽扣,仿佛变得更加沉重了。
他回到自己的操作台,看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苏晏舒空洞的眼神,江敛罕见的情绪波动,城北神秘的信号,还有苏晏若那张在酒店走廊里写满厌恶与耻辱的脸……所有这些线索,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脑海里。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座看似平静的镜城之下酝酿。而风暴的中心,似乎并不只有一个“零号病人”,还牵扯进了那对命运多舛的苏氏兄弟,以及……他自己。
窗外,镜城的人工阳光依旧明媚,均匀地洒在每一寸规整的土地上,但这光明之下,有多少无声的惊雷正在炸响,有多少绝望在暗夜里滋生,无人知晓。
时雨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带着暗红痕迹的旧纽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求救信号,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