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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心底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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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里的那个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迅速扭过头。
待对上陈风眠那探究的眼神后,脸上的表情从霎那间的惊惶,很快转为宿命般的尘埃落地,最后竟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结完账,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袋子里,似乎还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牵着小女孩从超市出来。又将孩子安置在门口儿童玩乐区,和负责那块区域的服务员打了招呼,这才朝着陈风眠走了过来。
“我叫穆勒,是离族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我知道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他微微颔首,顿了顿,郑重地叫道,“二殿下。”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竟让他眼角微微发红。
谁也不知道,他这副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早已惊涛骇浪的一颗心,在风中飘零无依,此刻才算是着陆了。
月是故乡明,他活了大半辈子,此刻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陈风眠微微蹙眉,却并未开口,几分探寻几分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显然是特意在等着他。
“如您所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是从离界逃出来的报应,都不用您亲手将我抓回去了。”
他掀开黑色风衣,原本被风衣遮盖住的手臂,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一伸手就能穿透,仿佛眼前之人随时都可能化为一缕烟雾,消散在这天地间。
“你来这里多久了?”陈风眠终于开了口,声音异常沉缓。
“半年有余了。”
陈风眠盯着状况极其不乐观的穆勒,又看了眼木马上懵懂的小女孩,神色凝重了下来。“何必呢......”他这句话似是在对穆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一年,不断有离族的人动用非常规手段,越界来到人间,绝大部分都被抓了回去。
穆勒,大概就是极少数的漏网之鱼。
眼下的情况,到底是逃命,还是送命,想必他早已了然于心。
穆勒的表情越发苦涩,他摇了摇头道:“生而如浮萍,我也不过是想把握自己的命运罢了,谁知道......”
一开始,他和妻子听信了传言,便带着孩子逃命而来,即便早知道会遭到反噬,仍旧报了一丝侥幸心里。
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些越界后需要承担的后果,哪能轻易就让他们逃过。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
他们不同于皇室,没有修习的根基,很难抵挡人间相悖能量的反噬。他的妻子本就体弱,很快便撒手人寰了。
万念俱灰之下,他差点就随她而去。
人生就是充满了诸多的讽刺。在他一心想往死神的方向靠近时,一个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蓦然想起当初不顾劝阻执意冒险的缘由。
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能在百年劫难降临时幸免遇难,可如今却要因为前路无望而抛下她。
有了这一番思想斗争后,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强忍住悲痛,苟延残喘了下来。可如今,他这副身体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走投无路之际,竟然让他偶然撞见了离族的二殿下。
在离族时,他便听闻过这位二殿下的诸多事迹。他虽没有大殿下那样亲民,也似乎不太插手皇族政事,但据闻他心肠还不错,便决定冒险一试。
“命运?”陈风眠冷哼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中浮现几分鄙夷和不屑。
人总是想冲破命运的牢笼,却又恰恰适得其反,堪堪落入了这牢笼之中。穆勒的事情不就正中下怀,多么生动的一课!
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直言道:“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从他在嘉大讲课时,此人便一直跟着他。起初,还以为是与那伙人一样的不轨之徒,没想到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男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顿时死灰复燃。
但他似乎又不太敢相信,高高在上的离族殿下,竟能真的体恤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离族的叛徒与罪人。
半晌后,见陈风眠神色极为认真,穆勒这才平静下来,将请求和盘托出:“我死不足惜,但我女儿馨馨是无辜的,可否请求殿下,替我将她送回离族。”
“你家里还有人?”
穆勒点头:“还有些远房亲戚。”
他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里面有地址和相关信息,还有封信。到时候他们看到这个,就都知道了。”
“你确定他们愿意照顾你女儿?”他不知道穆勒口中的远房亲戚,究竟隔了多少层血缘关系。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穆勒抬头看了眼头顶漆黑的天幕,似是垂死挣扎的病人,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审判,语气悲怆但并不怨天尤人,“也许,我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
陈风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视线越过穆勒,落在他女儿身上。
小女孩在服务员小姐姐的指导下,坐在电动木马上咯咯咯地笑着。沉浸于无忧无虑天堂世界中的她,丝毫不知道,命运已经用一记重锤,让她在失去了母亲后,即将失去父亲。
顾挽立在原地等了约莫二十来分钟,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忐忑的一颗心刚刚落了地,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
不会是看错了吧?那人竟还牵了个小孩?
待他走进了,顾挽才确认自己果真没有看走眼。
她焦灼地等了这么久,心里的弦绷了又绷,可本以为的危机不但没有发生,剧情反而朝着这离奇的方向发展。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被他牵在手里的孩子,正是下午教室外,用砖头给她支招的小女孩!
“这是?”她一头雾水,望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
“朋友的小孩,让我帮忙送回老家。”陈风眠淡淡解释了一句。
顾挽想了想,蹲下身,问道:“小朋友,你认识这位叔叔吗?”
陈风眠眼角微微一抽,这人竟然......在怀疑他?
还好,小女孩乖巧点头,他才得以洗脱人贩子的罪名。
“你那位朋友真该多花点时间陪孩子,启蒙教育可是重中之重。”顾挽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语气郑重地道。
这回轮到陈风眠一头雾水了。
“这么大的孩子,就算不会数数,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年龄吧?”顾挽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陈风眠蹙眉:“你什么意思?”
顾挽亲身演示给他看:“小朋友,你再告诉一下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一百岁。”
顾挽起身,瞄了他一眼,扼腕叹息道:“也许你朋友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可是在当家长这件事上,未免也太不及格了。”
陈风眠一愣,差点没憋住笑。
“恩,你的建议我会转达的。”他继续佯装平静地道。
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停留在地上那枚,已经被踩得看不出形状的紫色棉花糖上,不知为何,心里蓦地一动,忽然想弥补某种“遗憾”。
“等我两分钟。”他将小女孩转交给顾挽,朝着身后的摊贩走了过去。
那位老师傅本已经收了摊,不知道陈风眠跟他说了什么,他又把工具都摆出来,笑眯眯地,重做了个紫色常规尺寸的,和一个迷你大小的。
陈风眠将迷你棉花糖给了小女孩,又将紫色那个递给顾挽。
“这个紫色的,本就是给你的。”顾挽有些受宠若惊,但并未接过来。
“我知道。”陈风眠突然牵起她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手里,微微俯身,嗓音柔和地道,“所以,你现在可以把它送给我了。”
顾挽心里一动。原来,他是在成全她的心意。
她笑笑,郑重地将东西送到他手里,还配上一句略显老土的祝福:“希望你的生活,以后都是甜甜的,就算偶尔有苦涩的时候,也会苦尽甘来。”
陈风眠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才接了过来,那双瑞凤眼极其稀罕地,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谢谢。”
小女孩似乎没见过棉花糖这种零食,用手胡乱撕扯着,东西很快粘在肉嘟嘟的手指上。她舔了一下,尝到了甜头,无师自通地和新朋友顺畅交流了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粉嘟嘟的脸蛋就变成了花猫。
顾挽扑哧一笑,从兜里拿出张湿纸巾给她轻轻擦了擦脸,就听到路过的人说,“天呐,这小孩长得也太好看了。我以后也要生一个女儿。”
顾挽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下一刻,她就听到路人的同伴回复了一句让她险些呛住的话,“也不看看人家爹妈长啥样。”
“你刚刚给老爷爷说什么了?”顾挽平静地起身,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十分自然地开启下一个话题。
“没什么。”陈风眠淡淡敷衍了过去,又道,“下次别那样了。”
“哪样?”顾挽这次没有同频两人之间的默契。
“我没有让女生付钱的习惯?”他指的是晚饭时候,顾挽抢先结账一事。
“所以,你以前跟女生吃饭,都是你付账?”话一出口,顾挽又觉唐突了。
陈风眠蓦地停下脚步,声音很淡,表情却十分认真地道:“我没有跟其他女生吃过饭,这是第一次。”
顾挽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视线一瞥,便落在了手腕上的那只手环上,话题便被自然而然地转移了。
“这个还给你”,她将东西递还回去,好奇道,“不过它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吗?”
他强行将此物戴在她手上的时候,那着急的神色和笃定的语气,就如同给了她一个护身符。
“没什么,就是比较贵重,怕弄丢了,临时让你替我保管。”陈风眠接过来,轻描淡写道。
顾挽不是傻子,既然他不愿意说,那么心底那些重重的疑问,便生生吞了下去。
分别时,不知为何,陈风眠难得舒缓的神色又染上了几分焦灼,执意要送顾挽回去。顾挽摆了摆手,说搭顾寻的顺风车就行。
见陈风眠一脸狐疑,只得将手机里的信息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谁知这人竟对着屏幕,一字一句地,认真阅读起上面的私人信息。
这......难道不应该随便扫一眼就行了吗?
读完信息后,确信顾挽所言,微蹙的眉头才逐渐舒展了开来。
顾挽走后,陈风眠并未立刻离开。他驾车缓缓跟在她身后,直到亲眼见她上了顾寻的车,这才疾驰而去。
馨馨已经在副驾上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让人心底微微发涩。不知道穆勒最后跟她说了什么,她竟不哭不闹地,就乖乖跟着自己走了。
只是,这一去,此生便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想到这里,陈风眠多少有些不忍,他抬手,轻轻抚过馨馨的发丝。
寂静的车内,频添一丝清冷的叹息。
回家的路上,他将车开得极稳极慢,但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着。
今日跟踪他的人,除了穆勒这个意外,真正有所图谋的是另外一拨。也就是他在巷子里解决的那一伙装神弄鬼之人。
一直以来跟着他的徐慕白,不知怎的,近日忽然消失了。
新冒出的这群人,他们背后的主子,毫无疑问,也必定与南玥失窃案的幕后之人有所关联。
他原本丝毫也不会将这群喽啰放在眼里,只是他们在撞向顾挽时,眼中带着的挑衅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那是种试探,试探他和顾挽的关系。
他越来越好奇那位神秘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猜测的那位。
无论如何,回离族的日子,不能再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