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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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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州事了,博平县无名冢的万千冤魂终得昭雪,盘旋于大理寺上空的素白蝶影,也随着真相大白与凶徒伏法,渐渐散去,只余下坊间茶余饭后的唏嘘与警醒。
宋以辞难得卸下心头的重担,寻了个晴好的午后,独自踱步至京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他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人愈发清隽。选了个临街二楼的雅座,推开雕花木窗,任由初春带着暖意的微风拂过面颊。桌上只一壶上好的梨花白,几碟清爽小菜。他执起酒杯,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眉宇间是长久紧绷后难得的松弛与闲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宋以辞目光随意扫过,只见几个锦衣华服、面带轻浮的纨绔子弟,正嬉皮笑脸地围着一个卖花姑娘。姑娘抱着花篮,面色苍白,眼中含泪,步步后退,几乎要被逼到墙角。
宋以辞眉头微蹙,正思量是否要管这闲事,一道清冷挺拔的身影已如流风般卷入其中。
是连绍。
他并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此刻,他面沉如水,那双惯常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不悦与冰冷的威慑。他并未高声呵斥,只是身形巧妙地隔开了那姑娘与几个纨绔,微微抬手,看似随意地挡开了其中一人伸向姑娘的咸猪手。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几位这是作甚?” 连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压力,瞬间镇住了场子。
那几个纨绔显然认出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右相,嚣张气焰顿消,脸上血色褪尽,支支吾吾不敢言语,灰溜溜地作鸟兽散。
姑娘惊魂未定,含着泪连连向连绍道谢。连绍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了来源的方向——醉仙楼的二楼。
正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宋以辞倚在窗边,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此刻,他唇边噙着一抹极其放松、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那笑容不同于朝堂上或疏离、或冷峭、或算计的任何一种。它纯粹、干净,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缕雪水,带着暖意,毫无保留地流淌开来。阳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洒在他身上,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更显得那笑容温润如玉,光华内敛,好看得……惊心动魄。
连绍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街市的喧嚣、酒楼的人声,都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扇窗后,月白身影映着春光,唇角弯起的美好弧度。那笑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陌生又清晰的涟漪。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悸动悄然滋生,带着一丝暖意和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随即,几乎是本能地,连绍足尖轻点,身形如鸿鹄般优雅地掠起,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落在了宋以辞所在的雅间外廊。他并未敲门,只是隔着珠帘,看向窗边那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
“左相好雅兴,独自在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宋以辞显然没料到他会上来,微讶地挑眉,但眼中的笑意未减,反而因这意外的“拜访”加深了几分。他抬手为连绍斟了一杯酒,推至对面空座:“右相才是好身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风采令人心折。上来喝一杯?就当是……为刚才那场‘英雄救美’庆功?”
连绍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在宋以辞对面落座。他并未去碰那杯酒,目光依旧落在宋以辞脸上,似乎想从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中寻得些什么。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连绍淡淡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倒是左相,风州一案劳心劳力,如今尘埃落定,这笑容……倒是比往日真切许多。”
宋以辞端起自己的酒杯,浅啜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澄澈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释然:“冤魂得安,恶徒伏法,虽仍有遗憾,但总算是……还了风州一片青天。心头一块巨石落地,自然笑得轻松些。”他顿了顿,看向连绍,眼中带着真诚的欣赏,“此案能如此顺利,也多亏了右相当日在大理寺……没有旁生枝节。”
连绍闻言,眸光微动。他自然听得出宋以辞话语中的谢意。想起当日自己袖手旁观王温舒的求救,以及后来那漫天白蝶带来的震撼,心中也颇多感触。
“在其位,谋其事罢了。”连绍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不再如朝堂上那般针锋相对。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也斟了一杯梨花白,“况且,那铺天盖地的白蝶……也让人无法置身事外。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他举起杯,难得地主动示意,“敬……沉冤昭雪。”
宋以辞眼底掠过一丝暖意,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敬……天理人心。”
清冽的酒液入喉,带着梨花的微甜。两人之间因朝堂争斗、风州纠葛而筑起的无形壁垒,似乎在这片刻的宁静与共同的感慨中,悄然消融了几分。
“这梨花白,倒是不错。”连绍品评道,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闲适。
“比不上右相府上的珍藏。”宋以辞笑道,“不过胜在应景。初春时节,梨花胜雪,配这新酿的酒,倒也相宜。”
两人难得地没有谈论朝局,没有互相试探,只是如同寻常故友般,聊着这酒,这春光,甚至偶尔点评一两句楼下街市的趣事。连绍的话依然不多,但那份清冷疏离感淡去了不少,偶尔望向宋以辞时,眼底深处那抹因那惊鸿一瞥的笑容而点燃的微光,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宋以辞也感受到了这份难得的平和。眼前的连绍,不再是那个心思难测、处处掣肘的政敌,倒更像是一个……可以短暂共饮、分享片刻安宁的同伴。他眉目舒展,谈笑间更添几分温润风姿。
斜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雅间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窗外飘来的春日气息,静谧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连绍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宋以辞依旧带着浅笑的侧脸上,心中那份异样的感觉愈发清晰。他忽然觉得,能看到宋以辞这样毫无负担、纯粹好看的笑容,比喝十坛美酒都令人舒畅。
“时辰不早了。”连绍起身,语气温和,“左相慢饮,连某先行一步。”
宋以辞也站起身,含笑点头:“右相慢走。今日……多谢赏光。”
连绍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这春日暖阳下,带着温润笑意的宋以辞刻入脑海。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步履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
宋以辞重新坐回窗边,看着连绍清俊的身影融入楼下的人流,消失不见。他端起酒杯,唇边的笑意尚未完全敛去。方才那短暂的共饮,竟比预想中……要轻松愉悦得多。
春风拂过,带着醉人的暖意。他望着楼下连绍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梨花白。方才连绍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同于往日的柔和光芒,似乎也随着这春风,悄然吹进了他的心底,留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