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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江南遇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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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权谋暗涌
第七章江南遇书生
永熙十八年的夏末,江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消息传到京城时,朝堂上争论了三日——有人说该拨款赈灾,有人说江南水患历来难治,不如任其自生自灭。最终,皇帝拍板:命太傅沈敬之携家眷前往江南,安抚灾民,督查赈灾事宜。
出发前夜,沈微婉坐在灯下收拾行装。青禾替她叠着素色的襦裙,忍不住叹气:“姑娘,江南现在乱得很,听说到处都是饿死的人,还有瘟疫……您真要跟着去吗?”
沈微婉把一包伤药塞进包袱,指尖微凉:“父亲说,此行是为了体察民情,我身为沈家女儿,该去看看。”
她没说的是,自从撞破父亲与兄长的秘密后,她总觉得胸口闷得发慌。离开京城,或许能暂时避开那些让人窒息的算计,也能让她看清,父亲口中的“为了沈家”,究竟藏着多少不堪。
车队驶出城门时,沈微婉撩开轿帘回望。皇城的角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萧彻。前几日在宫道上遇见他,他正带着侍卫巡城,玄色的朝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看到她时,他停下脚步,沉默片刻才说:“江南水恶,多带些药。”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问候,此刻想来,他的眼神里,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一路南下,景象日渐凄凉。刚出京城时,田埂上还有农人劳作;行至江淮地界,路边开始出现逃难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有母亲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跪在路边,有老人拄着拐杖蹒跚前行,看到他们的车队,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他们认得官轿,却也知道,不是所有官都肯为百姓弯腰。
沈微婉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沉。她从现代来,虽在书本上见过灾荒的描述,可亲眼所见的震撼,远非文字能比。她让青禾把轿里的干粮分出去,可灾民太多,不过片刻就被抢空,更多的人围上来,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喃喃着:“给点吃的吧……求求您了……”
“姑娘,不能再分了!”青禾护着她,急得眼圈发红,“前面还有长路,咱们自己的干粮都不多了!”
沈微婉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睛,喉咙发紧。她忽然掀帘下轿,对着领头的官差说:“打开赈济的粮车,先给老弱妇孺分些粥。”
官差面露难色:“沈大人有令,粮食要到了州府才能分发,怕路上出乱子……”
“出了乱子我担着。”沈微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难道要看着他们饿死在路边吗?”
恰在此时,沈敬之的马车也停了下来。他掀帘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却没斥责,只是对官差说:“按小姐说的做。”
粥锅支起来时,流民们先是不敢相信,直到第一碗热粥递到一个老婆婆手里,人群才爆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沈微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
沈敬之走到她身边,语气平静:“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们?”
“至少能让他们多活一天。”沈微婉说。
“妇人之仁。”沈敬之淡淡道,“这世上,饿死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他转身往马车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记住,你是太傅府的女儿,将来要站在更高的地方。脚下的蝼蚁,不必放在心上。”
沈微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能说出“蝼蚁不必放在心上”的人。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所谓的“计划”,究竟要牺牲多少这样的“蝼蚁”。
车队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外停了下来。连日赶路,官差们都累了,沈敬之便决定在此歇脚。庙不大,神像早已被推倒,地上满是灰尘和蛛网,只有角落里还算干净。
沈微婉让青禾收拾出一块地方,刚坐下,就听见庙门外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她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书生蜷缩在门槛边,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禾。他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只有凌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他好像快不行了。”青禾小声说,“姑娘,咱们别多管闲事了,万一染上什么病……”
沈微婉没说话,起身走了过去。她蹲下身,轻轻碰了碰书生的肩膀:“公子?你还好吗?”
书生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清俊的脸,眉眼疏朗,鼻梁挺直,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此刻却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星星的夜空。
“水……”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沈微婉连忙让青禾倒了碗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水下肚,书生的气色好了些,他看着沈微婉,眼神里满是感激,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自尊。
“多谢姑娘。”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力气,又跌回地上。
“你别动。”沈微婉按住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粮和一小锭银子,递了过去,“这些你拿着吧。干粮先填填肚子,银子……你拿去买点药,或者做点小生意。”
书生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她。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虽不华丽,却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支素雅的玉簪固定着。她的脸上带着点风尘,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温润,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又柔和。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接了过来,指尖触到她的手,温温的,软软的,像上好的暖玉。他飞快地缩回手,把干粮和银子紧紧攥在手里,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敢问姑娘芳名?在下顾昀。他日若有机会,必定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沈微婉笑了笑,眼角弯起,像两轮新月,“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保重自己。”
她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转身回了庙里。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顾昀还坐在门槛边,正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粮,阳光透过庙门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又很快分开。
沈微婉回到庙里,沈敬之正在和沈子瑜说话。看到她进来,沈子瑜笑了笑:“妹妹又在做好事?”
“只是给了点干粮。”沈微婉淡淡道。
“江南的书生,大多是些酸儒,空有一身傲骨,却连自己都养不活。”沈子瑜语气里带着嘲讽,“妹妹还是少接触为好,免得惹祸上身。”
沈微婉没理他,走到角落坐下。她望着庙门外,顾昀已经不见了,只有门槛边还留着一小撮干粮的碎屑。她不知道他叫顾昀,更不知道,这个蜷缩在门槛边的落魄书生,会在多年后,成为北境的守护神,会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为她撑起一片天,也会为她饮尽千杯酒,愁肠百结,终其一生。
夜里,沈微婉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想起顾昀那双眼睛,亮得让人心惊。那里面除了感激和自尊,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深埋的火种,只等一阵风,就能燎原。
第二日清晨,车队准备出发时,沈微婉下意识地往庙门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却也松了口气——或许这样最好,他们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偶然相遇,然后各自前行,再无交集。
马车驶离山神庙时,沈微婉又撩开了轿帘。远远地,她看见山路上有个单薄的身影,正一步步往前走,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背影虽然瘦弱,却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的翠竹。
她不知道,顾昀手里攥着的,是那锭银子和半块没吃完的干粮。他回头望了一眼山神庙的方向,眼神坚定。他记住了那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姑娘,记住了她温润的笑容,也记住了这份萍水相逢的善意。
许多年后,当顾昀成为北境的镇国公,站在巍峨的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时,总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破庙里的一碗水,一块干粮,和那个没留下名字的姑娘。他会轻轻抚摸着袖中那半块早已风干的干粮,喃喃道:“婉婉,我回来了。可你……还在等我吗?”
而此刻的沈微婉,还不知道命运早已在她和顾昀之间系上了红线。她只知道,江南的水患比想象中更严重,父亲的眼神比来时更冷,而她脚下的路,似乎正一步步走向她看不懂的深渊。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