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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兄弟姐妹既要互相依赖也要互相出卖 ...

  •   土方是在离家乡武州不远的树林里的一条林间小道上撞到她的。
      当时的他只剩下捡来的一把生锈的武士刀,正贴着泥土路,对着破旧的地图辨认上面弯弯曲曲的鬼画符。时值夏秋交际时节,柏树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乡下地方的树木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间隙连阳光也很难透过,倒是带来几分意外的阴凉。该去哪里呢?他不知道,只是踩过坑洼不平的土块往前走,寄希望找到一个能讨口饭吃、最好还有道场的富庶村庄。
      忽然,嗖的一声,一只鸟掠过他的眼际,消失在树林里。
      他停下脚步,警觉地躲到树后,静静凝望着。很快,伴随着粗哑的说笑,属于成年人的有力的步履声传过来。若换做是往常的他,估计会跟着他们一路走到扎营休息的地方,再提出挑战的请求。但此刻,肩膀上被前一个镇子上那伙流氓揍出的伤口才刚愈合,坐下来歇息一阵,都会因为蜷缩的动作而隐隐作痛。土方稍作迟疑,还是选择不出声地静待他们走过。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原本几朵积云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大块的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因此底部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大概是要下雨了。他如此想着抬起头,豁然与一张稚嫩的面孔相逢。
      是个小女孩,她的双手被反绑起来,两个瘦弱男人推搡着她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一起落到了最后面。为什么一堆成年武士的队伍里会混进一个小女孩?莫名其妙。
      就那么莫名其妙地,他捡起刀,带上行囊,闻着浓重的灰尘味儿,折返回原先的道路,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后面。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里路,前方浓积云的云底已变得越来越暗,当他又一次从行路中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斜而下,刹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浓厚的积云自左向右飘过,正好将那群武士的前路堵了个彻底。天边的光亮也正在渐渐熄灭,融进夜的暗色里。那群人的脚步也逐渐慢下来了,终于,身着黑色单衣、提着把尖刀的那个领头人转过身来喊了一声,那群人便就近找了块树木合抱的高地歇息下来,就近捡些干柴,生起篝火。夏日的骤雨很快小了,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叽里呱啦。土方抱着刀、靠着他们视觉死角处的树坐下来,高草丛里那些坚硬的丛生的杂草刺得他脸颊发痛,身体还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探出半个脑袋,看到他们顺手用捆畜生的麻绳把她绑在树干上,面无表情地回到阴影中,听着那十来人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小声交谈,
      “……真漂亮啊……”
      “……□□……私生女……那个早死的娘……”
      男人们的奸笑与毫不避讳的言论随着篝火旁的轻烟一起扩散出去。
      被他们谈论的孩子垂着头,与那些已经部分散落的、粗短的绳套一起坐在另一边,身体因为寒冷而轻轻发着颤,宽大不合身的衣物垂下来,露出肩膀上的青紫的淤痕。
      在喧闹声中,他看到她软而黑的头发垂下来披在颈侧,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这幅脆弱的模样几乎让土方认为之前那一眼是巧合了。
      瘦削、苍白的脸,棕黑色的头发半遮住她明亮的眼睛,鼻子直直地垂下,起皮皲裂的嘴唇半张着。从踏上这条路以来,土方还没有观察过相遇的人的长相,对他来说,他们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但今天不同,这是在土方十四郎刚过十五岁的夏末,他忽然想从所遇见的一切中,挑出一个孩子,记下她的面容。
      那时他还不知道,未来自己将与她结伴走过几百几千里路的云和月,走过春雨秋蝉,走过朔风和茫茫的白雾和雪。少年的土方十四郎只是看到她,恍然如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我该怎么办?我该往何处去?刚刚为母亲钉上最后一角棺木的土方十四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茫然无措,他不甘心,他想继续哭泣,他无法呼吸,他觉得寒冷和麻木。
      麻木。是的。那就是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她被拉扯着茫然地仰起头来,眼底还有来不及收回的怨恨。可那怨恨该对谁呢,她对此却不知所措。被世界如此不公正对待的怒火在她心中翻腾不息,可同时还有那么一丝害怕,当然沦落到这种境况的大多数人不肯承认:害怕自己如果不够驯服,就会被命运推向一个更加不堪的境地,在不知名的荒野中睁着眼睛悲惨地死去。因此她低下头颅安于现状,被推搡着向前走,像一头待价而沽的漂亮牲畜。她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在日复一日的奴隶生活下养成的这种虚弱的内心、这种致命的保守对活命没有任何好处。
      可求生的热望仍然在她的心底里燃烧,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土方就知道了。她仍然想活下去,吃不饱饭、两手空空,也仍然要在这个世界上开出一条路来,这种刀刃般锋利的心态是构成他们这类人的底层逻辑,她只是尚且没有领悟到。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火焰把她的影子投映到浅色的土地上,使她的动作被戏剧化的夸张。睫毛上下移动,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她紧紧盯着那些吃着干粮,又唱着歌烤起猪肉的家伙,满意地发现他们没有安排一个人放哨和巡逻。傻瓜们。她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缓缓勾起嘴唇,带着流氓般的狡黠与算计。希望在她的灵魂深处生长,这很好,不管现在计划还是否来得及,不管计划是否管用,这都比绝望要好。
      火焰噼啪响,土方听着这本应让人安宁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
      他昨天刚刚抓到了一只兔子,正在拔节的身体仍然叫着饥饿,但世道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留下半只,用干净的芭蕉叶包裹着,放在虫子触及不到的高处。

      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只是他碰巧也在这里休息而已。
      ……只是,听到了不能忍受的话语而已。

      除了守夜的人以外,大部分人都喝了酒。当然要喝的吧,毕竟是从当地的富户家里搜刮来的酒,回去就要交给上头的大人了。路途很短,要多喝几杯才是。
      夜幕深沉,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那个被他们忽略的女孩躺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不知何时,手腕上的绳索已经松动,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带着茧的手指灵活地在绳结上缠绕、拉扯。
      她这么做时没有经过那种可被称之为深思熟虑的盘算,但却有相当的热忱。激情和冲动会让人去做他们过往以为是不可能的事,偶尔便能创造不可能的功绩,此刻便是这样。那些粗糙的麻绳从她的手腕上滑落下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将能动的手臂伸向肩膀,试图解开那里束缚的绳索。
      几次成功的尝试催化了她冒险的想法。土方看着她摸索着解开了双手的束缚,又伸出能动的半节手臂,去够肩膀上的套结。
      守夜人的脚步声变大了,似乎正朝这里走来,女孩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迅速合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小孩的呼吸不论何时总是清且浅,不仔细听很难分辨出区别,他草草扫视一圈,看到仿佛真的沉浸在梦乡中的女孩,便放心地走开了。那家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熄灭了篝火。除了零星的、猩红的光,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拿起火边被烤热的酒瓶,骂了句脏话,大概是在诅咒这群欺负他身型最弱小,抢了他的酒喝的同伴。可这人却是从来不敢当面向这些嘲笑他的人争辩的,只是低声下气又心神恍惚地干着最边缘的杂活儿。此刻,深夜的无聊、喝口好酒的欲望和潜意识里对自己受过的这些欺辱的愤恨共同在火堆的余温里发酵,足以让他放下头儿没多少人遵守的规训、成为一个伟大的反叛者。他仔细地嗅了嗅酒精味儿,又转了转瓶身,还仔细听一遍周围同伴的鼾声,确认没有人会打扰他。他舔了一口酒,感到一种奇异的自我满足,过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察觉,便放心地大口喝起酒来。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营地里除了她,这个战利品以外,再没有其他清醒的人了。
      她悄悄地往后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地面,吸收了她移动时的声音。她朝着土方的方向一点点靠近,她其实一直知道这里有人。
      土方十四郎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她下一次转过头来的时候,他拿起武士刀,对准这个小孩的脖子,轻轻一挥.
      砍断了那根束缚着她的、本用来捆牲畜的、松松垮垮的绳索。
      她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关节,用很大的动作抖落夜晚的露水和寒冷。动作大到让一旁的土方都觉得暖和起来了。土方站在一旁看着,抿起嘴,他的左肩已经背上了包袱,随时可以出发。
      “谢谢你。”那小孩用很久没喝水的嘶哑嗓音对他说,“路过的跟踪狂先生。”
      那天的夜晚很干净,群星明亮,晚风柔和。

      “阿银就说,你们真选组都是跟踪狂预备役。从猩猩老大,到吉米君,都是这样,唉,没想到副长先生更是从小如此,没救了。”
      银时给出了一模一样的评价。
      “才不是跟踪狂啊!再说近藤兄不是猩猩!”
      “你们这样,让人很担忧总一郎君的教育啊。”
      “不要在这时候摆出一幅教育家的样子啊,你这家伙去当老师的话,很明显就是那种会跑到天台抽烟的失格教师好吗!总悟这小子,明显是他S形的人生轨迹更需要纠正啊!就从远离你这个天天摸鱼的抖S开始!”
      被犀利地吐槽了。什么啊,这不是没事嘛?银时终于放下心来。

      “你的脸上怎么回事?”
      土方摸摸那些被锋利的草叶划出的血痕,手指沾染上黏腻的暗色,被风吹过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
      “……被百货商场的自动门夹的。”
      “你在向我展示幽默感?”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才不是,百货商场的自动门啊,可是很危险的一种东西。
      周围的黑暗不再那么狭窄,深深浅浅的影子里,它好像无限地蔓延开来。奇怪的,明明一路上只能听到风声、不远不近的流水声,和脚步踩在经年的枯枝腐叶上的沙沙声,他却觉得安然而踏实,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不再寒冷和孤独,不再干渴和饥饿。
      月光下,人影与树影共同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他们在一个林木稀疏的高地处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看着毫无动静的营地,土方都悄悄松了口气,听到身旁的女孩也是如此。少年人不成熟的责任感让他敢于为这个一面之缘的女孩只身犯险。他们凭着一口气翻越了大半个山岗,此刻双腿的肌肉还在因为被过度使用而发抖,深夜的露水带走四肢的体温,被莽撞压过的深沉的思虑和后怕此刻才在他的心中翻涌起来。土方十四郎挥了挥手,把它们全都抛开了。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谢谢你。”她再一次郑重地道谢,敬语用得乱七八糟,发白的小脸倒是绷得紧紧的。
      土方看着她,在想为五郎大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是否也是这样。他在竭力习惯了独行的日子接近一年以后,忽然想起那时被毡布松松地拢在身侧的温暖。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翘起来的头发,力道很轻,就像在处理负伤的动物一样。一只刚刚逃离陷阱的、受伤的野生动物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比喻。
      土方摇了摇水袋,里面浅浅的一层清水响亮地晃荡起来,他索性将它们全部填给她那个冒烟的嗓子,然后想起自己还没吃的那半只兔子。
      好可惜。
      他把自己最后的那点蛋黄酱存货都挤到上面了来着。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那个救了她出来的带着刀的少年忽然开口,“我叫土方。土方十四郎。”
      她简单地应了一声,沉默地打量树上的鸟巢,那里一片昏暗,不知道是否正有准备越冬的鸟儿栖息。啊,气氛好尴尬。土方的内心流着冷汗呐喊,快回答啊,你是A型血吗?这样的孩子在幼稚园是很难交到朋友的啊!不,这并不是在幼稚园来着。

      “小鸠。林田小鸠。”最后,她告诉土方。声音轻飘飘的。
      这次,这三个简单的音节后面跟的不再是侮辱、叱骂和醉醺醺的恶意的嘲弄了。她为此感到耳目焕然一新,并忍不住用这个夜晚里生出的所有勇气去审判自己过去七年的生活。我凭什么要服从那些呢?我为什么就像一只老鼠一样,胆怯地缩在一旁?她对自己忍不住有一点光火。
      此刻清晨的静默让她有余裕去思索这些问题。她发现自己要学的和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咕咕作响的肚子正不断提醒她这一点。这个狭长岛国的冬天不算好过,落单的、孤立无援的行者唯一的下场就是身死在寂寞的荒野里。而当下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哪个村庄会接待一个孤身的孩子?
      她的头脑中一片混乱,但这种混乱象征着自由的思考。她尚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内心里为此感到快乐。每一个过去忙于活着而无暇触及的思绪此刻都可以牵扯出万千想法来。
      她在初识的土方面前表现得压抑又沉默,但这并不是她原本的性格。这也不应当是她这么大的孩子原本应有的性格,生活会让一个孩子过早地成熟起来,而被爱是相反的效果。

      “走吧。”正在这时,一旁的土方提议。
      小鸠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
      左看、右看。
      抬头、低头。
      穿着浴衣的身影没有变化,土方仍旧没有迈开步子。他烟蓝色的双眼越过她的肩膀,盯向她身后某片草丛。
      她回头看了一下,没什么奇怪的。
      “怎么了?”
      “走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她顿时睁大眼睛,圆溜溜的好似某只幼兽。
      原谅她吧,她太久没有被人等待过,以至于分辨不出来这是一个隐晦的同行邀请。
      “……你还要带着我吗?”小鸠确实很讶异。人在一时冲动和激烈的情绪下做出的反应和说出的话都不能当真,作为母亲妄图挑战这条真理的产物,她从生下来就很明白它。况且他们本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阴差阳错的同路人而已。她早就接受自己会在任何情况下被抛弃。
      “说什么话,”土方错开她探究的视线,“总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吧,你又不认识路。”
      你就认识这里吗?她明智地吞下了这句话。
      “真是个好人啊,土方君。”
      “找商人问了大概的路,但我也不知道现在走到哪里了……”土方仰起头,他的脊梁笔直、挺拔,小鸠撑起疲劳的身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一样。我是该这样面对生活的,她想。这孩子不到十岁的脑子里,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活得有尊严,这件事需得一步一步来,首先从抬起头开始。
      “总归是向前走。对吧?”
      倒也不算错,小鸠想。“那就,走吧。”
      这时太阳才出来,一下子照出了天边的蓝色,光线从云层下斜斜打过来,好似有形状一样,一丝一缕,初时打在脸上没有温度,很快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你肯定想不到吧。”他摇晃着酒杯,声音也染上暗哑的醉意,“我们曾经什么都做过,给人做农活、修房子……第一次给村庄里的一堆老人家打麦子的那天,一直到临近傍晚,背着干草和秸秆从田间说笑着走回雇主家时,我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原本以为这是漫长的一天,要干农活,要寻找住所,还要和一个不甚熟悉的人伪装成相互扶持的兄妹。
      结果时间眨眼便溜走了。
      土方低声倾诉的声音跟前几天小鸠的感慨重合起来。
      “十四啊,只有他自己没意识到吧。他是个同情心泛滥、心肠还特别软的笨蛋这件事。”
      坂田银时忍不住肯定小鸠的话,哪来的笨蛋啊,这家伙。
      看着是个警惕性很高的食肉动物,瞳孔大开一副凶恶的样子,结果对于信赖的人轻易地就露了肚皮。

      一想到他这副样子还会给别人看到,就感觉好嫉妒啊。不不,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哦?只是……
      他刚睡醒时迷迷糊糊、被被子闷得脸颊通红的样子。
      “啊,那样的样子我也不怎么见过呢。”她咬着筷子轻声说。
      因为那时候……他总是要起得比我早一些。
      去找能吃的野果,去收集清水,去跟路过的商人武士搭讪问路。
      也没有暖和厚实的被子。

      不……没什么啦?
      她看着对面的银时露出抱歉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神。
      哇……你这么纤细温柔的样子,跟十四还真是像呢。
      现在已经活得很开心了不是吗?你们、我们。
      比起为过去哀悼,要面对现在而欢笑啊。

      呐,十四郎。他在心里偷偷这么叫身边的这个人,被这称呼背后的亲昵意味搞得自己都脸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感到快乐吗?你会笑起来吗?……我也,成为你现在的一部分了吗?
      他鬼迷心窍地偏过头去嗅了嗅,白夜叉的鼻子轻易地分辨出铁器、硝烟、血液和柔软织物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一种令人上瘾的感觉——这个强硬的人在他的面前完全不设防,他的气味、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近在咫尺,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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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只是一味地滑跪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