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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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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内,肃穆沉寂。
檀木案几后,裴明渊一袭官袍,手中把玩着一柄未开的折扇。扇骨在他修长的指间翻转,发出细微的声响。堂下跪着的几个礼部佣人战战兢兢,额头几乎贴地,不敢直视这位大理寺少卿。楚昭野斜倚在朱漆圆柱旁,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剑眉微蹙。
“事发当日,你们可否见到有人与礼部尚书见过面?”裴明渊开口询问道。
几个佣人都面面相觑神情惶恐,紧接着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裴明渊唇角微扬,“唰”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摇着,眸光却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楚昭野看着裴明渊这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实在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他烦躁地用手指敲着腰间的刀鞘。
几个佣人听着楚昭野用手敲着刀鞘,个个都像是丢了魂般脸色煞白,瞬间就有些跪不直了。
“你们——”裴明渊开口说话了,“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这几个佣人中传了出来:“大……大人,我们真的……没有见到人啊……”
楚昭野不耐烦地上前一步说道:“没有见到人那你吓成这样?!莫非是见到了鬼不成?”
“是……是啊大人,就……就是鬼!”另一个佣人颤颤巍巍地说道,“一定是那个鬼判官!”
其他佣人也跟着附和着。
“鬼判官?我看你这是为了包庇罪犯才编出来的鬼判官吧?”楚昭野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佣人。
“不……不是这样的啊,大人你要相信我啊,真的是鬼判官!我亲眼得见!”那个佣人越说越着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判官,你休要在这里胡说!”楚昭野生气了。
“够了!”裴明渊出声制止住了这场闹剧,“这里是大理寺,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
这话明里训斥佣人,暗里却在提醒楚昭野分寸,这大理寺可是他裴明渊的地盘,还轮不到楚昭野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楚昭野脸色阴晴不定,终是冷哼一声,重重落坐于裴明渊下首的官帽椅上。堂内烛火摇曳,在他紧绷的侧脸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
“你方才说你见到了鬼判官?”裴明渊问道。
“千……千真万确,而且并不是我一人见到了,我们这一群人都见到了!大人……还请您明察啊!”那佣人一说完,其他的佣人也跟着附和着。
裴明渊听着他们这七嘴八舌的附和就觉得一阵头疼,他揉了揉眉心说道:“我并没有说不相信你,只是……你总得要拿出证据,证明你当晚看到的那个就是你们所谓的‘鬼判官’。”
那佣人咽了咽唾沫,颤声道:“那晚……主子说身子乏了,用完晚膳便闭门歇息,不准任何人打扰。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擅自窥探?可又怕主子夜里传唤,便都在院外守着。”他喉头滚动,似在强压惧意,“后来……后来我们困得直打盹,忽然瞧见一道黑影翻上院墙!”
“我们以为是贼,正要喊人,谁知那人……那人一回头……”他声音骤然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裴明渊单手支着头,闭目淡声道:“回头如何?”
“是鬼判官!”佣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惧,“青面獠牙,一身黑袍,头上……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只是夜色太深,有些地方……小的实在没看清……”
裴明渊缓缓睁眼,眸底掠过一丝兴味,低声轻喃:“青面獠牙……还生着角?”他唇角微勾,指尖轻轻摩挲扇骨,“倒是有趣。”
裴明渊垂眸睨着下首强忍怒意的楚昭野,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他故意拖长声调问道:“不知......楚指挥使对此有何高见?”
“此人所述,确有实据。”楚昭野嗓音低沉,指节在扶手上微微发白。
“哦?”裴明渊手中折扇一顿,饶有兴味地挑眉,“愿闻其详。”檀木扇骨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楚昭野侧首回望,目光如刃:“礼部衙署东北角墙头,有数片青瓦碎裂——”他顿了顿,“是被人踩踏所致。”
“啪”的一声,裴明渊合拢折扇抵住自己的下颌,眸中精光闪烁:“如此说来,那座老宅不过是抛尸之所,真正的凶案现场......”他 忽然倾身向前,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就在尚书大人的寝居。”
堂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裴明渊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本官实在好奇——”扇尖轻点案几,“凶手是如何将一具成年男子的尸身,悄无声息地运出衙署的?”
跪伏在地的仆役们浑身战栗,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地砖上,却无人敢抬头应答。
“莫非……真要再跑一趟礼部衙署?”裴明渊剑眉微蹙,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
楚昭野闻言倏然转身,唇角噙着讥诮的弧度:“奇了,裴大人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说绝不再复查?如今这出尔反尔,倒叫人开了眼界。”
裴明渊不疾不徐地掸了掸袖口,眼底掠过一丝玩味:“本官何时说过要亲自前往——明昌!”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应声而入,腰间佩玉在暮色中划过一道寒光。
“主子。”明昌单膝及地,鸦青色衣袂铺陈如墨。
“带几个人去礼部衙署重验门窗痕迹。”裴明渊指尖在舆图上某处重重一点,“尤其是东北侧偏门。”
待玄衣使者领命退下,裴明渊好整以暇地迎上楚昭野的视线,眉峰轻挑。楚昭野广袖下的五指骤然收紧,终是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檐外暮鼓恰在此刻沉沉响起,为这场无声交锋落下了注脚。
裴明渊接连盘问了几个仆人,见他们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便暂且挥手放人离去。楚昭野已带着手下回宫复命,大理寺内一时沉寂,只剩烛火摇曳,在案几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裴明渊单手支额,指尖抵着太阳穴,神色沉冷地听着明昌的汇报。
“如此说来……”他低喃,手中折扇轻轻敲击掌心,节奏缓慢而冷冽,“凶手先是潜入礼部衙署下毒,待礼部尚书毒发后,再行凶灭口,清理现场,最后将尸体藏于东北侧门旁的草垛中,趁夜深人静时运走……”
“正是。”明昌垂首补充,“草垛上有明显重物压陷的痕迹,应是尸体所留。当晚侧门并未开启,凶手必定是携尸翻墙而出。”
裴明渊眸光微动,缓缓直起身,袖袍一展,执笔蘸墨:“不过……从现场青瓦碎裂的痕迹来看,此人武功不弱,轻功更是上乘。”
明昌默然侍立一旁,指尖轻转墨锭,砚台中墨汁渐浓。他低眸瞥了一眼案上的茶杯,茶水已凉,无人问津。
月色渐浓,银辉漫过树梢,在庭院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夜风裹着凉意拂过,比晨间更添几分清冷。裴明渊自幼体弱,稍受寒气便止不住地咳,偏生这几日春寒未褪,他伏案批阅卷宗时,低哑的咳嗽声便时不时在寂静的厅堂里响起。
明昌是裴府跟出来的随从,侍奉裴明渊已有十年之久,对他的身子骨再清楚不过。只是他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性,不敢直言相劝,便总拐弯抹角地搬出裴明渊的兄长裴既白的名头来压人。可惜这招用多了,裴明渊早不吃这套,明昌只好暗地里摸出小簿子,一笔一画地记下:“主子亥时咳疾发作,需备川贝枇杷膏。”再趁回府时悄悄递给裴既白过目。
此刻见裴明渊仍无就寝之意,明昌只得缩在案角,借着烛光偷偷添上一行新字:“主子熬夜审卷,寒咳加剧,明日需煎姜枣茶。”笔尖刚搁下,忽觉一道阴影笼来——裴明渊不知何时已倾身逼近,惊得他手一抖,簿子险些落地。
“主、主子?”明昌慌忙将簿子往袖里藏,“可是墨锭不够了?我这就去……”
“今夜你不必随我回府了。”裴明渊拂袖起身,眼底掠过一丝温柔,声音不紧不慢道,“留在大理寺将积压的卷宗分类归档,明日清晨我亲自查验。”
话音未落,靛青色官袍已掠过门槛。明昌捏着皱巴巴的簿子僵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只觉夜风更凉了。
裴明渊踏出大理寺的朱漆大门,夜色已深如墨。他并未径直返回裴府,而是折转方向,换了身衣服,再次向着礼部衙署行去——此等要地,他岂能不亲自去勘察?
推开厚重的衙署大门时,他只执一柄素扇,并没有携灯火。月光如纱,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礼部衙署内树木稀疏,夜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在空寂的院落中更添几分凄清。
行至东北侧的窗前,裴明渊俯身蹲下,指尖轻抚窗框积尘。忽而眉峰一蹙,在窗棂暗角处拈起一物——
竟是半截衣物纤维。
“死者衣料被木刺所勾……”他眸光一凛,视线扫过墙边凌乱的草垛,心中已有计较。起身时衣袂翻飞,径直朝尚书寝居行去。
“吱呀——”
门轴转动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屋内漆黑如渊,却有一股奇香扑面而来。裴明渊呼吸微滞,这分明与死者口中残留的毒香如出一辙。他正欲去寻烛台,脚步声在空荡的屋内回荡,与自己的呼吸交织。破碎的月光从窗隙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银痕。
夜色如墨,风声呜咽。裴明渊刚踏入内室,忽觉身后劲风袭来——有人!
他身形未转,手中折扇已横挡而出,“锵”的一声,扇骨与刀刃相击,木屑迸溅。对方刀势凌厉,招招直取要害,裴明渊侧身避过,袖中暗刃滑出,寒光一闪,直逼来人咽喉!
“铛!”
刀锋相撞,震得虎口微麻。对方身形矫健,刀法却莫名熟悉。裴明渊眸光一沉,借月光细看,竟见对方腰间一枚印着“锦”字的腰牌——那是宫里锦衣卫的腰牌!
“你是锦衣卫的人?”他低喝一声,收势后撤。对方亦是一怔,刀锋微滞。
电光石火间,裴明渊已欺身而上,折扇斜挑,直点对方手腕要穴。那人急退数步,刀势一转,横削而来。裴明渊足尖一点,凌空翻跃,袖中暗刃如电,直指对方肩胛——却在最后一刻陡然收势,刀刃险险擦过衣角。
“住手!”对方终于低喝出声,嗓音冷冽却熟悉。
裴明渊眉梢一挑,借着月光细看——竟是楚昭野!
“楚……楚指挥使?”
楚昭野收刀入鞘,冷哼一声:“裴大人好身手,若非我躲得快,这条胳膊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裴明渊低笑一声,折扇轻摇:“夜黑风高,楚指挥使不点灯就闯进来,倒怪裴某眼拙?”
二人对视一瞬,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无奈。
“不是说好了不再复查现场了吗?”
裴明渊未着官服,只一袭青白常衣,衣袂如烟,衬得身形清逸。墨发垂肩,一丝不乱,后脑一支银簪斜插,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静立不语,眸光淡淡,看着楚昭野将屋内烛火一一点亮。
“裴大人,您这身打扮,倒真叫我险些认错了人。”楚昭野背对着他,手中火石轻擦,烛光映亮他半张侧脸,语气半是埋怨半是调侃,“深更半夜的,不穿官服也就罢了,还这般悄无声息地摸进来,我还当是凶手重返案发现场呢。”
“朝廷何时规定,官员出门必得官服加身了?”裴明渊轻撩衣摆,在远处椅上悠然落座,折扇“唰”地展开,掩去下半张脸,只余一双含笑的眼,“倒是楚指挥使,走到哪儿都带着那把绣春刀,威风凛凛,不知吓破了多少人的胆。”
“呵,”楚昭野转身,抱臂而立,眉峰微挑,“裴大人这话说的,难道您出门从不佩刀?”
“佩刀?”裴明渊扇面微移,声音拖得悠长,似笑非笑,“楚指挥使可莫要冤枉我,那不过是防身之物罢了。我一介文弱书生,哪里会用刀?”
楚昭野眼角一跳,心中暗嗤——文弱书生?方才交手时,那险些卸了他手臂的凌厉刀势,难不成是鬼使的?
裴明渊不欲与他多作口舌之争,眼下查案要紧。他起身行至桌案前,将折扇收入袖中,俯身轻嗅案上残留的气息。
楚昭野抱臂而立,懒懒道:“不必裴大人费心了,你来之前我已勘察完毕,案情与大理寺所述无二。”
“当真?”裴明渊直起身,眼尾微挑,指尖点向东北侧的窗棂,“那窗外的草垛,你可曾细看?”
“不曾。”楚昭野语气轻快,倒无半分愧色,"但我已知晓。"
裴明渊眉梢微扬,静待下文。
“明昌回大理寺复命时,我遣人在门外听了个分明。”楚昭野唇角微勾,颇有几分自得。
裴明渊低笑一声:“那这案上的香气,楚指挥使可辨得出来?”
楚昭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裴明渊忽而凑近,在楚昭野耳畔压低嗓音:“不妨……猜猜看?”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带着若有似无的墨香。
楚昭野不得不微微倾身——裴明渊比他稍矮半头,此刻又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
“似是女子胭脂,又像是香薰。”他皱眉道。
“其实……”裴明渊拖长声调,忽然后退半步,展颜一笑,“我也不知。”
楚昭野一怔,下意识伸手欲揪他后领,却被他灵巧避开,只余袖间一缕冷香萦绕。
“此物市面上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裴明渊整了整衣袖,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我倒是知道何处可寻。”
楚昭野强压怒火:“何处?”
月光透窗而入,映得裴明渊眼中笑意愈深。他薄唇轻启,吐出二字:
“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