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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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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陆临看着周予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捏碎。
陆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阁楼,薄薄的铁皮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站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外面是阴沉的黄昏,光线昏暗。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湿意。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怎么能对周予安说那样的话?那不仅仅是一句话,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对方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
他伤害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撕开了他们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周予安的病,他的依赖,他们岌岌可危的处境。
而他,陆临,这个自诩守护者的人,竟成了第一个挥刀的人。
悔恨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害怕周予安眼中那种死寂的光。
他害怕自己亲手将他推向了更深的绝望。
他不能失去他。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开,清晰而绝望。即使周予安是深渊,他也早已心甘情愿地坠落了。
陆临猛地推开门,重新冲回阁楼。
周予安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他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病弱的躯壳。
泪水无声地滑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在下颌汇聚,滴落在洗得发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陆临的心脏像是被那泪水狠狠烫了一下。他走到床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去周予安脸上的泪痕。触手一片冰凉。
周予安的身体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神缓缓转动,落在陆临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对不起……”陆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对不起……周予安……我……”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道歉的话语如此苍白无力。
周予安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陆临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抬起那只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陆临的手背。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触碰,却像带着千钧之力。
“你说得对……”周予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就是个负担。”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别管我了,陆临。不值得……”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巨石砸在陆临心上。
“值得!”陆临猛地抓住周予安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我说值得就值得!周予安,你给我听着!你不是负担!你是我的……”他顿住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词在舌尖滚烫,却最终被他咽了回去,换成了更沉重的誓言,“……你是我的责任!从我决定带你回来那天起,就是!我他妈认了!”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周予安冰凉的额头,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陆临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只要……好好活着。活一天,我守你一天。听见没有?”
周予安怔怔地看着陆临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火焰——痛苦、悔恨、偏执,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深情。
他被那火焰灼伤了,也被那火焰包裹了。冰冷死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没有再反驳,也没有再推开陆临。他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反手更用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回握住了陆临的手。那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
无声的泪水,紧握的双手,抵在一起的额头。在这个破败狭小的阁楼里,在绝望的裂缝中,一丝名为“相依为命”的微光,艰难地、倔强地透了出来。
他们用最笨拙的方式,确认了彼此在对方生命中那不可替代的、沉甸甸的位置。
风暴暂时平息,但阴云从未散去。陆临知道,他必须找到钱。
为了房租,为了药,为了周予安口中那“不值得”的余生。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陆临等周予安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后,悄悄起身。
他走到窗边,借着城市霓虹的微光,从旧书里翻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磨损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字迹潦草。
他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眼神在挣扎和决绝之间反复拉锯。
最终,他拿出那个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窗外的霓虹灯光落在他紧抿的唇角和紧蹙的眉宇间,投下深刻的阴影。
为了周予安,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踏入那片他曾经发誓远离的灰色地带。
电话拨通的忙音在狭小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临背对着床上熟睡的周予安,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霓虹灯光切割着他紧绷的侧脸,投下深重的阴影。听筒里传来一个被电子处理过的沙哑声音:“‘回溯师’?”
“是。”陆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我需要委托。”
“代价清楚?”
“清楚。”陆临闭上眼,仿佛已经感受到生命被抽离的冰冷。
对方报出一个地址——城南废弃的纺织厂地下仓库,以及一个时间:明晚十一点。
电话挂断,死寂重新笼罩。陆临转过身,周予安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很沉,眉头却无意识地蹙着,仿佛梦里也在与疼痛搏斗。
陆临走到床边,蹲下身,指尖悬停在周予安微凉的脸颊上方,最终只是替他掖紧了被角。
那点微弱的暖意,是他踏入黑暗的唯一理由。
………………
废弃纺织厂弥漫着铁锈和霉菌的腐败气味。地下仓库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陆临跟着引路人穿过迷宫般的通道,两侧是蒙尘的旧机器,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
尽头是一间被改造成临时会客室的办公室,一个穿着考究、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的男人坐在真皮沙发上——陈老板,黑市掮客。
“陆先生,久仰。”陈老板皮笑肉不笑,推过来一沓资料,“目标:赵明坤,宏远地产老总。明早九点,他乘坐的宾利会在西林路隧道入口遭遇失控油罐车。你需要确保他活着抵达隧道出口后的高尔夫球场签约仪式。”他指尖敲了敲资料上赵明坤的照片,“报酬足够你那位‘朋友’半年的进口胰酶。”
陆临翻看着行车路线图和事故模拟图,心脏沉入冰窖。时间跨度:7分钟。这是他接过最长的回溯!代价……他几乎能听到生命沙漏疯狂倾泻的声响。
“怎么?怕了?”陈老板嗤笑,“怕就滚,有的是人想接这单。”
陆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周予安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痛苦痉挛的画面,房东最后通牒的短信,药瓶里所剩无几的白色药片……碎片般砸向他。他抬起眼,眼神死寂:“成交。”
………………
次日清晨,阁楼。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周予安揉着惺忪睡眼,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陆临。陆临的脸色比往日更苍白,眼下乌青浓重,像一夜未眠。
“早班。”陆临的声音有些沙哑,避开他的视线,将温水和药片放在床头,“记得吃药。”他拿起外套,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周予安敏锐地捕捉到他鬓角似乎多了一缕刺目的银白,心猛地一沉:“陆临!你的头发……”他伸手想去碰触。
陆临猛地侧身避开,像被烫到:“你看错了。”他几乎是仓促地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铁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周予安坐在床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想要触碰的冲动。他看着紧闭的门板,一种强烈的不安攥紧了心脏。
陆临的躲避,那缕突兀的白……绝非偶然。他掀开被子,忍着肋骨的隐痛下床,走到窗边。楼下,陆临的身影并没有走向咖啡店的方向,而是拐进了相反的小巷,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
西林路隧道入口。陆临隐匿在对面大楼的安全通道窗口。九点整,那辆黑色的宾利准时出现。
几乎是同时,隧道另一端,一辆庞大的油罐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歪歪扭扭地冲破隔离带,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轮胎烧焦的糊味,直直朝着宾利冲去。
隧道入口瞬间混乱,尖叫声、刹车声刺破空气。
就是现在!
冰冷的悸动海啸般席卷陆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他死死抓住窗框,指甲在水泥上刮出白痕,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死死锁定那辆宾利和驾驶座上赵明坤惊恐的脸。
意识被狠狠拽入粘稠的黑暗深渊。这一次的拉扯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灵魂,要将他的存在彻底抹除。
绝对的虚无中,只有生命力被疯狂抽吸的“嘶嘶”声清晰可闻,伴随着太阳穴炸裂般的剧痛和一种……内脏被无形之力挤压蹂躏的钝痛。喉咙涌上浓重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不知煎熬了多久。
“嘀——!!!”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将他猛地拉回现实。依旧是隧道入口,依旧是九点整。
那辆宾利平稳地驶入隧道,失控的油罐车不见踪影,仿佛刚才的惨剧只是一场幻影。
“呃……”陆临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一口鲜血猛地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刺目的猩红在灰尘中晕开。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绞般的痛楚。
他颤抖着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沫,指尖却无法控制地停留在鬓角——那里,刺目的霜白已蔓延至耳际,像一道无法忽视的死亡烙印。
………………
阁楼里,周予安坐立难安。陆临的手机安静得可怕。不安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起身,抓起陆临常穿的外套——或许能找到线索。手指在粗糙的布料里摸索,触到一个硬物。
掏出来,是一张折叠的纸,边缘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展开。是一份手写的契约,条款冰冷:
委托内容:确保目标赵明坤于X月X日9:00安全通过西林路隧道。
回溯时间:7分钟。
报酬:人民币XXX,XXX元。
签署人:陆临。
见证方:陈(模糊印章)。
最下方,一行潦草的小字触目惊心:
警告:此跨度回溯极可能导致不可逆生命损耗及脏器损伤,慎用!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狠狠砸在契约上,洇开了“陆临”的签名。周予安浑身发抖,契约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他终于明白了那缕白发,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清晨仓惶的躲避……他为了他,在燃烧生命!在透支所剩无几的光阴,去换取那些维系他“腐烂”生命的药片和房租!
愤怒、心疼、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抓起手机,疯了一样拨打陆临的号码。无人接听。再打。依旧忙音。
就在他几乎崩溃时,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