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岁月静好·此生归处 ...
-
宫中的赏花宴,最终并未成行。
据闻皇帝陛下夜间偶感风寒,圣体微恙,所有饮宴游乐一概取消。那道悬在谢琢头顶、名为“面圣”的利剑,悄然延缓了落下的时机。
是真正的偶感风寒,还是皇帝陛下对靖北王府的又一次微妙敲打,或是朝中各方势力博弈下的某种暂时平衡?个中缘由,深宫之外无人能说得清。
谢琢得知消息时,正与裴珩在静心斋书房内,对着一幅巨大的边境舆图,低声探讨着昨日那“徙木立信、釜底抽薪”之策的细节。赵安躬身进来禀报时,裴珩执笔标注的手甚至未曾停顿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仿佛那场可能引发无数变数的宫廷召见,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谢琢抬眸,看向裴珩冷峻平静的侧脸。窗外天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照不出丝毫波澜。这个男人,似乎总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悄然驱散了谢琢心中最后一丝紧绷。
裴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回头,视线与他相遇:“怎么?”
“没什么。”谢琢微微摇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只是觉得,陛下抱恙,或可多静养几日。”
这话说得含蓄,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调侃的轻松。
裴珩深邃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春风吹过冰湖,转瞬即逝。他收回目光,笔尖重新落回舆图上某处关隘:“西陲的风,不会因京师一朵花的开谢而改变方向。”
话题重新回到正事,方才那片刻的松缓仿佛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静园似乎真正进入了它名字所昭示的状态——宁静。
宫中的风波、朝堂的暗流、边境的紧张,都被那高高的粉墙和无声的护卫隔绝在外。园内时光潺潺流淌,缓慢而静谧。
谢琢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咳嗽早已止住,苍白的脸颊泛起了健康的润泽,清减的身形也逐渐丰润起来,虽依旧偏瘦,却不再是那副形销骨立、风吹就倒的模样。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角,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昔日那种夺目的、近乎锋利的美丽,如今沉淀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华。
他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却不再仅仅是看书临帖。裴珩似乎默许了他对王府事务的有限参与,时常会让赵安将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田庄、铺面账目,或是某些无关紧要的文书送至静心斋,美其名曰“请公子帮忙参详”。
谢琢便也安然受之,处理得一丝不苟。他心思缜密,眼光毒辣,往往能于细微处发现疏漏或可改进之处,提出的建议皆务实有效,令赵安和一众管事愈发心服口服。
裴珩偶尔会来看他处理这些庶务,并不插手,只在一旁看书或独自弈棋,偶尔抬眼看看他凝神书写的侧影,目光深沉难辨。
有时,谢琢会被那些枯燥数字弄得眼花,抬起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谢琢会率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微热,重新专注于纸页。裴珩则依旧面色如常,只是摩挲书页或棋子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
一种无声的、暖昧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如同春日积雪下悄然探头的嫩芽,脆弱却顽强。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裴珩处理完公务,信步来到静心斋后的梅林。时已入春,红梅早已凋零,绿萼梅却正当时,清雅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却见梅林深处,临水的一块光滑青石上,谢琢竟倚着一株老梅睡着了。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身上盖着裴珩那件玄色紫貂大氅,墨发未束,铺散在石上,映着苍青的苔痕。几瓣绿萼梅花悄然落在他鬓角衣襟,他也浑然不觉。阳光透过梅枝缝隙,温柔地洒落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清浅均匀,睡得十分香甜。
显然是在此看书,看着看着便倦极而眠。
裴珩放轻脚步,走近前去。
蹲下身,静静凝视着眼前毫无防备的睡颜。褪去了平日里的沉静与疏离,此刻的谢琢,眉眼柔和,唇色浅淡,透着一种全然信任的、近乎孩童般的纯真。
裴珩的目光掠过他光洁的额,挺翘的鼻,最终落在那双微微抿着的、色泽偏淡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幽深如古潭,有什么情绪在深处缓缓涌动。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拂开落在他颊边的那瓣梅花,最终却只是悬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略显僵硬的姿势,沉默地守在一旁,直到谢琢眼睫微颤,似要转醒,才倏然起身,退开几步,负手望向池塘水面,仿佛刚刚到来。
谢琢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待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玄色身影时,忙坐起身:“王爷?”
他这一动,盖在身上的大氅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春衫。
“醒了?”裴珩转过身,神色如常,目光扫过滑落的大氅,“春寒料峭,睡在外面,也不怕着凉。”
语气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责备。
谢琢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氅,脸上微微一热,忙将大氅拿起,起身递还:“一时倦怠,竟睡着了…多谢王爷。”
裴珩接过氅衣,并未穿上,只随意搭在臂弯:“无事。回去吧,赵安寻你似乎有事。”
“是。”谢琢颔首,跟在他身后,一同走出梅林。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前一后,偶尔因步伐交错而短暂重叠,又很快分开。
自那日后,裴珩来静心斋的次数似乎更多了些。有时并非有事,只是过来坐坐,喝一盏茶,或是看一会儿书。
谢琢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两人各据书房一隅,各自忙碌,互不打扰,一待便是大半日,空气中流淌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和煦宁静。
这日晚膳后,裴珩并未立刻离去。窗外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
两人于窗下对坐弈棋。烛火摇曳,茶香袅袅。
一局终了,谢琢以半子之差落败。
“王爷棋艺,臣望尘莫及。”谢琢看着棋盘,轻声叹道。
“你已进步神速。”裴珩淡淡道,开始分拣棋子,“假以时日,胜过本王亦未可知。”
“王爷说笑了。”
“本王从不说笑。”裴珩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他。
谢琢的心跳漏了一拍,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收拾棋子。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裴珩微凉的手指,两人俱是一顿。
谢琢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红晕。
裴珩看着他那副罕见的窘迫模样,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并未说什么,自然地继续收捡棋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沉默。
“如今…可还时常梦魇?”裴珩忽然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谢琢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自入住静园,尤其是病愈之后,那些前世的血腥噩梦,确实鲜少再来侵扰。
他摇了摇头:“好多了。”
“那就好。”裴珩语气平淡,却仿佛放下了什么心事。
棋子收捡完毕,裴珩却并未立刻起身。他执起茶壶,为两人重新斟满已微凉的茶。
“日后,有何打算?”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日后?谢琢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复仇虽了,人生却并未结束。他不可能永远躲在静园,做靖北王府一个不明不白的“客卿”。
“臣…尚未细想。”他如实答道,“或许,等风浪再平息些,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读书耕读,了此余生。”这是他前世不敢奢望的愿景。
裴珩摩挲着茶杯壁,未置可否,只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未必非要远遁山野。”
他顿了顿,看向谢琢,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靖北王府,亦是一个选择。”
谢琢的心猛地一跳,抬眸看他。
“本王说过,”裴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此门,为你而开。非是戏言。”
“并非客卿之位,”他补充道,目光落在谢琢微微睁大的眼眸上,“王府长史一职,尚有空缺。或你另有他想,亦可。”
王府长史!那是正三品的要职,掌王府一应政令、辅弼亲王,地位尊崇,绝非清客幕僚可比!
这已不是简单的庇护,而是真正的委以重任,将他纳入王府体系的核心!
巨大的冲击让谢琢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裴珩。
裴珩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良久,谢琢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微哑:“王爷…为何待臣至此?”
这个问题,他问过多次,却从未得到过真正清晰的答案。
裴珩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又或是看到了某种遥远的未来。
“或许,”他缓缓道,每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是因为本王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于绝境中淬炼出的灵魂。脆弱又坚韧,冰冷又灼热。”
“本王想看看,这样的灵魂,若能挣脱所有枷锁,真正翱翔于九天,会是何等光景。”
“更或许,”他微微倾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只是因为,是你。”
只是因为,是你。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逾千钧,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复杂情愫——欣赏,怜惜,好奇,信任,或许还有更多…
谢琢的心脏被这五个字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眼眶。他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氤氲的水汽。
前世今生,跌宕浮沉,他从未被人如此毫无保留地认可过,期待过,…珍视过。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中水光已褪,只剩下清亮而坚定的光芒。
他起身,后退一步,整理衣袍,对着裴珩,深深一揖。
“臣,谢琢,”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然,“愿效犬马之劳,供王爷驱策。必竭尽所能,不负王爷今日之信。”
这不是屈服,而是选择。选择踏上这条与他并肩的道路,选择拥抱这份沉重而珍贵的信任。
裴珩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眼底那丝笑意终于缓缓漾开,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他并未虚扶,而是受了这一礼。
“好。”他应道,同样郑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自那日后,静园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却又处处不同。
谢琢开始更深入地接触王府事务,裴珩给予了他相当大的自主权。他处理政务时,谢琢时常在一旁翻阅文书,偶尔提出建议,两人时常低声探讨,默契渐深。
有时政事繁忙,误了饭点,裴珩便会直接命人将膳食送至书房。两人对坐而食,虽无言,却自有一股家常般的温馨。
偶尔得闲,他们会并肩在园中散步。春日正好,园中百花渐次开放,蜂蝶飞舞。他们谈论诗词,探讨兵法,甚至偶尔会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民间趣闻。
裴珩的话依旧不多,但看向谢琢的目光,日渐温和。谢琢在他面前,也愈发从容自在,偶尔甚至会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清浅的笑意。
岁月如同静园中那道蜿蜒的流水,平静而温柔地向前流淌。
这日傍晚,骤雨初歇,天边挂起一道绚丽的虹桥。空气清新湿润,夹杂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
谢琢与裴珩刚结束一场关于漕运改制的长谈,并肩走在雨后湿润的青石小径上。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
“听闻江南春茶已至,明日让赵安送些新到的碧螺春过来尝尝。”裴珩忽然开口道。
“好。”谢琢微笑颔首。
两人行至池塘边,望着天边那抹渐散的虹霓,一时俱都无言。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满足感,如同这雨后的空气般,包裹着谢琢。他不必再时刻算计,不必再伪装脆弱,不必再担忧明日是否会有毒酒加身。
他可以只是谢琢。
在这里,在这个男人身边。
裴珩侧过头,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看着他眼中罕见的、全然放松的宁静。
他的目光深沉而专注。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琢垂在身侧的手。
谢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裴珩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握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温热的触感从相贴的皮肤传来,一路蔓延至心底,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天边最后一点虹光消散,星辰悄然浮现。
掌心相贴,呼吸相闻。
许久,裴珩才极轻地收紧了一下手掌,然后缓缓松开。
“风起了,回去吧。”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为低沉沙哑。
“嗯。”谢琢低声应道,耳根泛红,却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方才被握过的手指,仿佛要留住那片刻的温暖。
回到静心斋廊下,裴珩停下脚步。
“明日…”他开口,却顿了顿。
“明日臣会将漕运改制的细则整理出来。”谢琢接话道,语气如常,仿佛方才那短暂的牵手从未发生。
裴珩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
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袍融入渐浓的暮色。
谢琢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晚风拂过,带来满园花香。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方才被握过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坚定而温暖的力度。
然后,他轻轻将手按在心口。
那里,一片平静温暖的汪洋。
他知道,历经两世风雨飘零,他终于找到了此生的归处。
不是东宫,不是江湖,而是这里。
在这个男人为他敞开的、名为靖北王府的生门之内。
岁月静好,此生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