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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朔风(一) ...

  •   (一)

      大历十八年,备受端慈皇太后宠爱的七皇子煦王李章烨被封地晋州,携家眷赶赴西北。马车从章台门驶出,共十七乘,百匹骏马,浩浩荡荡。煦王的旗帜在蔚蓝的空中猎猎作响,金红色的帷帐卷帘随着初春的寒意飘荡,车轱辘轮子在刚下雨的泥地上滚动,溅起大片的泥水,溅到我的藕色衣裙上。

      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离开皇宫,跟着阿姆。阿姆是我娘亲晋华的乳娘,从小便在我身边照顾我。煦王启程那天,她牵着我的手,穿过浩浩荡荡的人流,她把我塞到一驾简陋的马车上,她要走,我拉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阿姆摸我的头,说:“小公主,离开这京城,离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阿姆的眼神里藏着哀怮、悲伤……绝望,仿佛回头便是死亡。而我一无所知。

      阿姆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马车上,靠着草垛堆,伸手去擦衣裙上溅到的泥,那泥越抹越多,花掉了我的裙子。然后我跳下马车,在人群里找阿姆,周围都是影绰绰流动的各色衣裳。我跑着,找着,跟着移动的人流走,身上溅到了更多的泥水,还有的溅到了我的脸上,发髻也散掉了。

      忽而一双手抱起来了我,我转过去看那个人的脸,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冰冷脸庞,却在微微的笑着,温情出现在他肃杀的脸上,显得那么不和时宜。我只微张着我的嘴巴,怔怔地看着。那人让我跟着他走。我就这样出了京城,不再是帝国的小公主,成了虎贲将军魏柱的养女。

      第二年,孝宗皇帝驾崩,三皇子(李章焕)继位,年号正武。我娘亲从北塔放出来,却已经疯了,没多久就染病身亡。跟随在她身边唯一的下人,也就是阿姆,跟她一起去了。这些都是魏柱告诉我的,他曾是外祖父手下的人,后来跟随煦王征战,但念知遇之恩,私底下仍尊我一声公主。

      我在西北肃杀之地晋州度过了六年的荒凉岁月,每日与风沙相伴,着胡人衣裳,骑西域悍骑,看苍茫草原大漠孤烟。京城的赫赫繁华、巍巍气象似乎都离我远去,我渐渐忘记了宫中的很多事情。

      皇宫的重重宝殿和池苑御园,梳着高髻的宫娥,还有娘亲坐在太华宫的身影。她的身影隔着一层天青色的绡纱,朦朦胧胧,然后从胸口流出靛紫色的鲜血,铺散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

      我都很少想了。

      只是我还是会做梦,梦里,孝宗皇帝,我的父王,在烛火幽明的夜里闯进太华宫,朝服上暗金色的绣龙纹狰狞着五爪,在白壁上显出癫狂的黑影,仿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淑贵妃,我的娘亲,就蜷缩着她病弱的身体,在地狱恶鬼的凌虐中苦苦哭喊,喊断了她的喉咙,那纤细洁白的喉咙被恶鬼扼住,头颅摇摇欲坠。散落了满地的珠玉,陶砾,劈啪作响。在偏殿,阿姆抱着我,无声的颤抖哭泣。

      我只是,且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

      种种一切,仿若隔世。

      这些年过去,孝宗皇帝葬在元岐山,受后世代代朝拜。我娘亲魂魄无归处,夜夜不得安。

      我有时候恨,恨不得撕开那恶鬼,剥皮,饮血……可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恨什么,我只有无力的苍凉感。

      在正武五年的初冬,我座下的马带着我在草原上游荡,草色枯黄,飞蓬遍野,野狼瘦了它的肩胛。魏柱又上战场了,胡戎便如这入冬便汹涌的蓬草一般从不停下征战的戈矛。魏柱总说:“就让胡戎打到京城去吧,让京城里耽于享乐、声色犬马的世家尝尝战场上的鲜血味道。”可他还是会在来敌后披上盔甲,从不犹豫。

      其实我活了十七年,却像从未活过一样,周遭世事流转,竟生了与我何干的念头。煦王的军队大败于雁台关,突厥人的骠骑渡过枯水的玛纳江,直入边镇,烧杀劫掠一番而去。我只在草原游荡,在马背上看长风薄云。

      有时我打马路过市镇,耳畔也会传来难民的哭喊,溃烂的双手攀附到我的面前,他们的脸,惨不忍睹到失去人样,只余头颅里一簇生之幽火燃烧,还近乎消亡。我只冷着脸,一刻也不愿去停留,我大概是没有悲悯之心的,我也甚少去怜惜过什么。

      我心有歉意,至少,魏柱是曾怜惜过我的。

      晋州的西风凛然刺骨,直啸过高远天穹,割开寸寸肌肤。魏柱负伤归来,断了右臂。他说,他有数不清的兄弟在战场上死去,躯体破碎,那呻吟声夜夜在他脑海里回响,纠缠不休,成了梦魇。

      魏柱是个忠义将士,却不是一个好义父。正武皇帝子嗣薄弱,唯一一个公主不过七岁。从京城来的高台马车停在府门外,我才知晓,千里之外的皇宫里,已有人把我的终生给谋划了。

      魏柱要我为民族大义、天下苍生考虑,我哂然一笑,想说一句“谁又为我考虑过”,终究咽下喉咙,看他空荡的衣袖,默然垂眼,算我报答他庇护我六年的恩情。

      渐渐地,我似乎明白,没有人应该为谁考虑,恰如冬月晋北的荒原之上,无尽肆虐的朔风,收割着无穴野兽的魂灵,悄无声息。

      高台马车,壮硕骏马,携着西北的风沙直抵紫禁之内。身着紫金暗绣龙纹深衣的正武皇帝亲切地唤我一声,“妹妹。”

      我被封为“慎公主”,赐居长荣殿,皇帝委婉告诫我要在外要谨言慎行、雍容大度,不失天家气象。

      我与他,哪里像是兄妹呢?不过被这世事牵动的两个木偶人,一行一动都由不得自己。我想,我是不恨皇帝的,也不恨魏柱,连逐渐模糊了面容的孝宗皇帝,我都不太恨了,我只觉得恍惚与迷离。

      金枷玉锁把整座皇城给框住了,落的雪也绵软无力,这里不是看雪的好去处,可我仍在廊前看了三个月的飘雪,庭院里灰雀无声地跳动,红梅颤动着它的枝丫,廊下的风吹起我的氅衣,飘飘摇摇。

      金帛玉带、珠翠琉璃如流水般送入我的寝宫,装点着我的嫁奁,我恍惚想,大概此生极尽荣华便在这暂居长荣的三月了,此后,便是饮雪吞金的晦暗余年。

      和亲队伍出发的前一天,是正武六年的二月初七,我避开旁人去了一趟北塔,北塔独立高山松林之内,塔内幽旷极寒,似乎有暗鬼潜伏着,蠢蠢欲动,要来摄人的心魄。我娘亲被困塔内十六月余,被恶鬼折磨殆死,直至癫狂,死时也必定凄惨无比。我只身立于空殿,要在鬼蜮寻我娘亲一点残魂,终究无疾而终,年月变迁,一点痕迹也难以留下。可留下又能如何呢?我不也受缚于世事,无计可施吗?

      猎猎作响的旗帜让我仿佛回到七年前,我十一岁时跟随魏柱和煦王队伍离京的场面,一样的寒风凛冽,空气混着融雪的新鲜气息,泥水依旧会溅洒行人的衣袍。只是,我是那个坐在轿子里的人了,不透光的密织平锦车帘落下,彻底把皇宫在我的眼前隔断。

      (二)

      突厥的草原与肃杀的晋北极其相似,都有着凋残的晕着昏黄霞光的苍茫远天,瑟瑟发抖的旗帜,和夜里响起的野兽的呜咽。

      可这里的血腥味不比太华宫的长阶更浓,那些从宫娥白如细瓷的细长脖颈中流出的无尽的鲜血,曾浸透了长阶的砖缝,漫到我的绣鞋边,鲜血倒映出她们再无生息的白透了的脸。

      这里的血,从身体的各个地方迸溅,然后会悄无声息,渗入到草色初生的黄瘦的山脊中去。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最残忍的互戕中,对峙的双方从没有民族之分,而那些如深渊恶鬼般的脸孔,不比突厥朔风来得温柔。

      经过月余的长途奔走,我四面帷帐的轿子在突厥的宫殿外停下,厄颉可汗的大王子来迎接我,作为来和亲的慎公主,正武皇帝的嫡亲妹妹,我虽不受诚然的尊重,却也不至于受到严重的轻怠。

      可我还未真正入住突厥宫殿,厄颉可汗便在夜晚因恶疾猝死于美妾怀中。我无比庆幸他的死亡,本愿做他的守陵人,寡居安然一生。可按照胡人习俗,我需要嫁给新继位的可汗,也就是曾在城外迎接我,本该叫我一声可敦的大王子阿史那达。

      之后我得知,如果阿史那达也死了,我还要嫁给他的兄弟,我的余生将永远与突厥的帐马相随,摆脱不了,我以为我早已对那奢侈的自由漠然以待,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可原来我仍抱有一丝微弱的向往。

      阿史那达不似其他突厥人一样有着紫棠色的方形阔脸,他的脸是白皙的,比京城里的纨绔子弟的脸色还要白一些,却不病弱。他那一对天蓝色的眼珠,冷淡幽深,让我想起了夜里燃烧在太华宫的鬼火。

      婚嫁事宜一切照中原人的习俗来,这是正武皇帝的要求,其实我并不在乎,是否中原习俗有何意义,不过一个形式而已,突厥人对中原的觊觎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减少,他们不会见到一个披着华贵嫁衣的女人就昏迷了头脑,熄灭了征伐的野火,纵使嫁衣如何瑰丽繁复。倘若西北的士兵钝了手中的刀剑,嫁来多少个尊贵的公主都无济于事。

      那样繁复华丽的嫁衣,由宫中绣坊技艺最好的九位绣娘花费三月织造,穷尽千金才做出来,云帛上金丝层层点染,浮绣尤其瑰美,经婢女纤巧的玉手,一件一件披在我的身上,我坐在妆台前,任由婢女给我净面、打妆,遮面。

      篝火晄晄却没有热闹的夜里,阿史那达伸出他那双摸惯了刀弓的粗糙大手,扯下遮蔽我脸庞的孔雀比目绣红盖头,他不知中原的习俗,更不知所谓的鸳鸯凤凰意味着什么,他拿他那双幽蓝的眼眸来回打量着我,猜疑厌恶几乎没有遮掩,

      他未曾直言以告,可我幼时的习惯使我从他变幻的眼色中轻易洞悉了他审视的迟疑,我也发觉了,他的审视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审视都有所不同,他眼里的我,并不是一个只能匍匐颤栗的卑微者了。

      我的身上,忽而背负了王朝的影子,带有不容随意轻慢的隐喻符号,我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我了,若我想要活着,便要藏身于这样的阴影中。

      但那又怎么样呢,死亡仍会来得毫无预兆,当我看见阿史那达阴狠面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丝毫不会顾忌什么。

      四月的远天未有寒冬时那样的剔透纯粹,嘈杂的马蹄声,尖利的哨声,和沉重却痛快的皮鞭破空声,在帐外的无尽草原上沸腾起来。

      北风的消退意味着暂时的安详,也意味着迁徙的忙碌,突厥的马群和牲畜要往更北更高的草原上去,这一点,是游牧民族应对天地的不仁,为求生存做出的妥协,雁台关以内的人们无需如此,可他们要面对的,是另一种残酷的掠夺。

      突厥的可汗在乌萨河边建有宫殿,本无需受迁徙奔波之累,可今年不同,与煦王的战争带走了许多勇士的灵魂,而冬月的严寒比往常来得更为凶猛,冻死了太多了野兽和牲畜。作为新继位的大可汗,阿史那达需要亲自去回见各方酋长,稳定本就不牢靠的归附之心。

      自新婚夜匆促的离开后,我便再没有看到阿史那达的身影,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从中原来的婢女,其余的,都被支派到各地,不知去向。

      我本不习惯对人倾诉,连收留我的魏柱都说我性子太凉薄寡淡。大概是因同在异乡的缘故,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与我相同瞳孔相同发色的阿云,我忽而就生出了一点说出来的冲动,我心里藏着太多晦涩的东西,已经溢到喉咙口,不能不说了。

      阿云为我梳妆,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九岁之前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淑贵妃取的一个乳名丸儿,别的公主都有了封号,我却迟迟没有,本该是由皇帝拟名的,可他大概忘了,直到内务府提醒,随口取了就叫李承纨。他大概不知道我娘亲还生过一个我吧……”

      阿云为我簪发钗的手颤了颤,刺到了我的头皮,她连忙跪下请罪,我笑着叫她起来。我分明看到,阿云的眼睛变了,藏不住的恐慌。

      也许她才知道,侍候的主子原来是一个最不受宠的公主,这意味着,我的命跟她的一样,都是可随时舍弃的,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无人会为我们的存亡思量,我们只剩下那脆弱的,随时会碎在刀剑之下的和亲的护盾。

      边疆的战火燃起得从无预兆,不知道我这个所谓公主的尊荣还能维持多久,更不知道何时会成为要挟的筹码,而这个筹码连用来要挟的地位都没有。

      我不想阿云受我牵连在这苦寒野蛮之地蹉跎,受不定命运的折磨,便对她说,“我给你一点盘缠,你回你的老家去。”小云摇头说:“回去了又会被卖,我家太穷了,上头又只有两个哥哥。”

      我心下了然,又问:“那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往后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阿云仍是摇头,“奴婢是回不去中原了的,也不愿回去,公主身边还要人伺候。”

      她怎么是不愿呢?不过无处可去。她的命运也许比我更飘零,她的哥哥也许只是把她当做牟利的工具,我与她都是一样,被卖与别人做奴做妾。

      我为她做的种种美好的假设也都是个虚无的梦,她知道实现不了,我却在做可笑的谋划,以为能够把她解救出去,我连自己都难以解救。

      阿云说:“凭公主这样的好样貌,必定能得到大可汗的宠爱。”阿云其实是极聪明的,她知道我该怎么做对我好,对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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