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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一二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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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回-飞沙走石枭将扬鞭,乱风狂土尘埃落定
遍处是扬沙。
春日里干燥回温,风沙俱起,硬将此几万余兵的边战打出一番滔天气势。
战马嘶声四起,旗辙缭乱。
蛮人此时已露了几分狗急跳墙之态,连日来战败不敌之耻终将其耐性散尽,彻底地撒开了手脚顽战。领首蛮将直逼敌阵,也不再思虑任何破敌的策略机巧,带着手下兵伍在敌军之间闯杀一条血路。
孙广等一众燕将自然是乐于看待此等景象。
蛮人连年来偏好讨巧觅方狡黠得胜,之前是有意以虚招恍神燕军,后来又攀附胡人侥幸拾漏得土,在真本事上,远不如十数年前老将玄翦坐阵时的威武。虽说其本事也未必比得过现今的蛮人兵将,但也总比畏缩不前、投机取巧的假把式来得痛快好些。
“杀!”
两方厮杀快意。蛮兵心头还憋着一口气,回回出关应战,这批燕军委派人数总比他们少上一半有余,起先还借机暗嘲他们人丁薄寡,可若是由此还接连败仗,羞恼的就成了他们自己。
巫马孙闯阵当前,暗自抿力起攻。
今日一战,他特地自请了一万兵马增援,中有弓箭兵涂抹剧毒于箭簇之上,暗藏在山间林野之处。只待此群燕兵懈怠欲退时,便顶兵直上,追杀他们至其措手不及,倘若在其疲乏时中了箭招,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倾众力来此一役,就是要一雪先前被俘之耻,不得有差!
春暖花开之时,偏偏就有那尘暴侵袭,破坏原本的晴暖秀色。如同人世纷乱,总有意料不到的喜厄骤降。
“魏旭!你们几个!”孙广顶着骤风,强喊道,“别忘了正事!”
那几人同样顶风防击,一边怒骂:“他娘的!今天怎么这么强的风——”
“起风了。”
少年在帐口,看着外头呼啸而起的风沙,心生喟叹。
草木倾斜,帐顶也被刮得摇摇欲坠。帐帘飞卷摇晃,他捆了块石头在帘布末端,将这风口堪堪堵上。
宗政羲抬起眼,道:“……你不是懂得风雨星象的控布之术么?”
苻昃闻声回首,答道:“……是,你打算让我停风?”
“不错。”
“……好,”苻昃淡淡应下,抬步向男人身侧的木桌走去,又蓦地想起一事,侧首道,“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这大风虽影响行战,可也易于扭转飞箭的方向。焉知福祸呢……”
蛮箭淬毒为常事,他虽晓得解毒之方,可该受的罪还是实打实的,祛不掉。
“不必动了。”
宗政羲转瞬便道,语气扭转之快,叫苻昃都是一愣。不过也略微讶异,这人看似稳操胜券,实则怕也是暗含忧虑,同常人心绪无二,想到这点,苻昃倒更愉悦几分,不由得便笑出声音来。
“笑甚么?”
“笑你。”
在一块儿待的时间久了,苻昃也明白,这男人虽比不得甚么言行端正的君子,可相较他那亲爹的虚诡作风,又有踏实平正许多。他既然对其有用处,答应过的事,也不会轻易反悔。赏罚得度,严而不酷,威而不怒,确是为将之人应有风范。
男人不作声,他反倒扯开了话匣:“你不问问缘由?”
宗政羲将视线由书卷上墨字偏转开来,淡淡道:“你说。”
“我笑你……竟也会有些常人的情绪,倒是罕见得很。”
“我如何不是‘常人’?……人非草木,怎会没有七情六欲。”宗政羲一抬目,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石子压覆的帐帘,无奈强风自缝隙渗进,还是使其挣扎着扬起脆弱一角,虚悬空中不上不下。两方抗争,谁也不相让。
“再冷酷的人都有情有欲,这我相信,”苻昃向后靠在椅背上,悠悠道,“只是有的人,偏偏缺少那么三两种,所以看起来,就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许只是有意自我设囚,不为旁人所见罢了。”
苻昃从侧首边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飘远至帐顶,呼啸声隐约增强,隔绝在外的风沙好似要破帐而入。
巫马孙独立围阵之中,于黄沙之中眯眸看向三面将领,冷笑一声,挥起凤嘴刀拦身横斩。
孙广几人之前已与其在战场上交过手,知道其强项在何处。这蛮将力大无比,虽是年纪轻,但若拼起武功力道来,比他们这几个老兵还要甚知。
几人勠力围攻巫马孙,企盼这蛮将能如前几回一般焦躁大意,便可给他们几人漏下空子,趁虚抓住其短处。
“巫马!”
自蛮军阵中忽冲出一将领前来援助。
戎泽吸取前两回的教训,知道这几个燕将是专盯着巫马孙这个领首前锋攻击,便特地留意着其动向,不敢再大意失守。
“你前攻!我掩护你后背!”戎泽于黄沙中半睁着眼,朝其呼道。
巫马孙得助,攻袭愈发放开手脚,急促硬密,不给对方可乘之机。
相持之下,这几个燕将中皆有大小负伤。
又是许久时间恍过,蛮军之中,不知是谁向空中散射一烟弹,只听“嘭”得一声磅礴乍响,原地上兵众全身一激灵,自山坡拐角处涌出一大批蛮兵来。
“还有后手!”
范行眼睛最尖,一下子意识到状况。
几个燕将没想到蛮人这回下了狠手来,今日风沙颇大,天公不作美,本不是行战的好时机。又赶上蛮军学聪明了,有备而来,就更不可任其随意施展本事了。
“……待会儿见机不对,随时做好撤军准备!”孙广暗中提醒其余几将。
关外野地沙场上,两方军队混战不休,已至酣时。在通向此处的官道末处,又悄自凑来一批军伍强骑,蹄声脆利。
三个领首在先的燕将多已气喘,反观巫马孙,更像是被这打杀之事激起血性来,本就是蛮地中出了名的勇壮斗士,在此绝境之下,更是抱着雪耻之心执力向前。
“小心!”
一燕将大呼提醒,眼见巫马孙手中刀柄直劈向对面将领面门,正焦灼时,却见亮光忽闪,一长刃忽自身侧人间穿插而入,硬截下那凤嘴刀首。
继而一身影挤入几人杀阵,奔着中间的巫马孙而去。
他心生犹疑,正思虑着这是何人时,眼前黄沙降下几分颜色,微尘之中,那闯来兵将面上铜具暗光流转,兽目狰狞,一下子击中其心底旧忆:
“将、将军……是将军!”
旁边的兵将正要纳罕此人来处时,听得其下意识呼声,细瞧其人,也恍惚于当下此景,纷纷震惊当场,转而欣喜零泣,一时无措。
“宗政……回来了……”
漫天沙石席空卷地,两把器刃交错铮鸣,对峙两端。
铜面人乌甲沉滞,战马雄昂。动作利落迅捷,精准无差,直击敌手要害。其手下刀刀狠戾,卷带空中黄沙凌势而落,飞尘曝天,自领一派张狂威风。
“……又是你。”巫马孙不知该喜该忧,起初燕军中遇上他,后来胡军中又遇上他,而今这批燕国旧民新军义从里还能见到他,“阴魂不散!”
对面人没因其言语有何反应,只一味发动攻势,连招直击,毫不相让。
巫马孙毕竟已陷战多时,此时又对上一新增援将,终究比不得方才状态最佳的时候。
一声呵嗤,丝毫不敢露怯。
戎泽本于巫马孙背后防备其后方燕将攻击,见状况有变,对战燕将多现迟疑惊惶之色,也回首朝那新来燕将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叫他当场怔立原处。
只见那人气势凌人,他又思及方才偶听得燕将口中惊呼之言,倏地联想到此人是谁,大为骇异:“那……那是当初的……”
他同巫马孙不同,自幼便在蛮族军营中摸爬滚打,跟着军中老将参与多回燕蛮间的边防拱战,晓得当日那令蛮兵个个闻风丧胆的燕军将领是何人物——只是、那人不已在尊主确认之下几年前就在烈火中焚亡了么?
戎泽这里惊讶恍神,转瞬便让同巫马孙过招那将领瞄准了空子,翻身跨越,瞬移了方位。
孙广同那几个燕将一齐瞧这二人厮战,严丝合缝。适才随身边燕将在初见确有一瞬的恍神,但他还未被这风沙迷住神智。此时定眼细观,见这忽闯来的兵将招招不肯退让,着空更是下了死手,连忙疾呼道:
“活捉!不可杀!”
那将者反应也快,明光一闪,刃尖下落,转攻其下三路。
疾光骤闪,巫马孙不待反应,大腿处便自中一刀,血液滋溅。
他怒喝一声,继续上前。
“你们几个别愣神了!上去帮一把,别叫那人下死手!”
这一下,几人也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他们方才是飞沙迷眼、一时糊涂才将其误认,也不敢再因而耽搁正事。
一将掏出缚绳钩锁,在后方伺机而动。
场上蛮兵原本仗着这回人数成倍,抱着胜心而来。哪知忽又见敌手援军亦到,个个训整有素,而准备好的毒箭也因天气发挥不得作用,军心再次涣散。
戎泽一心盯着巫马孙,又被原处自家族军连绵而起的惨叫声攫住心神,待回首看时,猛然发觉其军已然落了下风。
对面敌军增援又至,情急之下,抱定了撤军暂避的准备。
巫马孙在几人围阵之中因伤势牵动手脚,一时不察,便被身后将领掀翻于地,马受惊扬蹄,踏落时正好又击在其腰背之间,力卸无能,转而便被燕将眼疾手快地自后脑打昏当场。燕将赶忙奔前,麻利地将其捆好,大功告成。
待到蛮军落魄退逃后,兵战场上残兵留余,等候吩咐。
料理好巫马孙,三个领将互视一眼,不约而同落在远处那拭刀收鞘的铜面人上。
几人靠近,一人禁不住好奇出声:“敢问阁下……”
那将领闻声抬首,解下面具,露出一张意外又相熟的面容。
“是你——”
半日光阴虚过。
暮旦之时,主军帅帐帘帏被猛然扯开,帘尾捆绑的石头飞落到边角。
出战几位将领回营复命,将已自昏迷中转醒的巫马孙撂在中间空地上。
蛮将吭哧一声立稳。挣扎不得,抬起头,透过鬈发瞪着上方主座人。
几个将领历经方才场上风波之后,此时又见得帐中主帅安然于原处,黑衣肃面,深沉厚重。不知为何,都各自松下一口气,心头升起一种无可言喻的踏实感和坚定感。
宗政羲视线自其身后几人掠过,道:“怎么这回受了这么些伤?”
几个将领已是更了便衣进来,各自系着白布绷带,血色残留在上面。
“末将疏忽,蛮军此次埋伏了援兵出来,我等防备不力,才使蛮兵得手。”
宗政羲转至中间跪坐那人身上,缓缓道:“巫马将军……难得又逢,莫怪我军兵士招待之礼疏漏。”
“哼,”巫马孙冷道,“若还是打算劝降,那我也还用同样的话回你,白日做梦!”
范行一向看不惯这等作风,此时插言骂道:“你这蛮子,都这时候了还大言不惭?!搞得跟我们还要求着你过来一样,也不睁眼看看此时形势!”
巫马孙冷笑:“有种就直接把我杀了了断,这么婆婆妈妈的,光说废话有何用!”
“巫马将军急于求死,我却爱惜将军少壮之才,”宗政羲面色宁寂,找不出甚么惜才喜色来,“那便照常送将军至后军安置,酒食不缺,也好好想想前途选择。”
“不必搞这些东西,”巫马孙强硬道,“就是问我千遍百遍,我也不会做那叛主求荣的事!”
宗政羲手一扬,淡道:“送巫马将军下去。”
紧接着便有兵卒架着其人退下。
“将军,”孙广禀道,“胡人委派骑军过来了。”
“人在何处?”
“说是在临城扎营安顿,夜间方能来此拜会。”孙广道,“听其言语,似乎不大乐意来掺和此处兵事。”
“嗬,”范行不自觉道,“那就是明晃晃纯为监视、不打算出力了?那贾晟是真把自己当胡人看了,明着眼要端起架子来了……只怪人心易变,看来他也是贪权慕物的俗人一个。”
“你懂甚么!”魏旭在旁听不过去,回嘴顶他,“不了解就别乱言语!”
周围几人自之前王部横生戒心之后便对胡人行事颇有微词,此时所想各不相同,当着宗政羲的面,也都没再多说甚么。
“兵战方休,你们也先回去休整。待夜间人到了之后,再通知所有将首领队,来主帐议事。”宗政羲道。
众人领命而退,一贯只得躲掩在屏风帘布之后的苻昃见机又钻出来,忍不住道:“你打算这么来回折腾巫马孙到几时呐?”
“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一切自然可以休止。”
苻昃知道他跟自己说这种废话就是不愿详诉的意味,故不深究,只道:“巫马孙是从小就豢养在苻璇身边的蛮孤,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都长……当然,他若没有几分真本事,我父王也不会睬他。只是你若想把他给笼络住……我觉得这事儿,几率不大。”
宗政羲临夜间变了主意,帅帐中议事不便,临时支了正帐唤人集合,且吩咐后军负责炊事的勤杂兵提前备好酒肉烤食,以慰劳多日来数战告捷、冒死犯险的义从军伍。除了议事的领将,各营士兵皆有份例。
自义从组建迄今,这是男人头一回犒赏全军。上下兵士大喜过望,乃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心情乍现。
各营间人□□叉来往,篝火齐燃,灯烛明亮,直将整块偏郊营地都衬得亮堂热闹起来。
“禀将军,胡骑那边的人到了。”
帐内已开筵,传信的兵士刚一退下,紧接着那帐帘又被缓慢掀起,进来两个人。
起首那人就是他们几个兵将午后沙场上打过照面的青年,此时换了藏青常服,腰别短刃,看上去倒是满身轻便。身后紧跟那青年略略矮一截,黑衣短褐,神情漠然,在场的将士中,也有识得他的。
“真是好大的排面,还要我们这一下午等着你呐……”范行本也并无极大恶意,多是因其从前为同伍,而今却各自身处尴尬境地的感叹和轻嘲,可话一出口,心中萦绕的情绪反倒被勾出来了,脸色也生硬起来。
付尘视由上一扫,匆匆转到侧座几位旧将身上,抱拳行一礼:
“上次一别,还未有机会同诸位将军再见。今日战中偶会,也着实欣喜。贾某奉的虽是胡主之命,却也更是为援助而来。”
“是么?”提起胡人,便有人上了兴头,“难道不是为了监视将军同我等有异心、抢了他们到手的城池土地?”
“就私心而言,诸位将军不信的,我也不信。”
“可你还是来了,不是么?”有人咄咄道,“难道下了的成命,你还能收回不成?”
“今日战后,我已率军将营地驻于雁落山东麓吴洲县外。若无奉令,我可以在百里之外安然留驻,绝不来相扰半分。”
“你的意思是,既不打算探知我等消息,也没准备着出兵援救。而纯粹是要阳奉阴违,视那胡主吩咐为无物了?”
付尘淡道:“难道这也不行?”
身侧的晁二不待对方开口,便抢先道:“非要分个主次亲疏,我们领带的铁骑之中,有三千兵卒都是燕人血统。这三千人中,除了山林匪众,又有半数是旧燕各处的百姓流民、苦囚刑犯,这样说来,按照你们先前搪塞的理由,事实在眼前都顾不得了?我大哥只是奉命得行,若是你有异议,又为何不直接东行找胡主理论,这时候冷言冷语、嘲弄的也不知是谁……”
男人于上座垂眸静聆,闻言略掀了眼皮,朝说话这青年一瞥。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嘿!”范行拍案而起,原本打算一逞口舌之快,也就消解了先前强生的闷气,哪知这两人也各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在集兵汾瀛前与贾晟相交过,只当其虚心晚辈,有几分材料却又守礼知礼,想必不敢直接同其老兵顶撞,几句话闹到这个地步,叫他们这几个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我看你们既不是打算来援助的,也不是要传令的,就是纯粹要闹得不安宁,然后甩手过得清闲罢!枉我当初识你有几分武才,如今竟跌堕成这副样子……”
“范将军,”付尘平视其人,冷淡开口,“您当日如何看我、现在又如何看我都与我无关。只有一言,我无意干涉诸位行事。既无必要,那看在旧日相交情谊上,也不多相扰了……二郎。”
晁二晓意,随其转身便出了军帐。
由头至尾,竟连座椅都未曾沾染一下。
“他……”范行身边的军将一噎,没料到这个局面,“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孙广冷哼一声:“你们想给他个下马威,也不挑挑时间场合,哪有刚到就驳斥的道理?”
范行不屑:“那你方才怎么不说?这时候做马后炮了……再者,何必要礼敬他?难道我们还要装作不知道他此行一趟的目的?装傻充愣的活计我可不会。你们这几个今天一齐在战场上撞见他的、难道不记得他那架势……魏旭,你总该晓得罢?”
郁闷在侧的魏旭骤然被点到名字,皱起眉头,不悦道:“……晓得甚么?”
“当初在赤甲旧军中你们不是同一营的么?”范行悄悄朝上位人看一眼,继而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临战配铜面是将军旧日习惯,这等行事,难道不是暗含其此行一趟的挑衅之意?难为我们中还有人眼拙把人认错……其用心为何,可谓是昭然若揭了。”
“那铜面,是我赠予他的,”旁听许久的男人终于出言,直教下方众人一愣,“你倒说说,他是甚么用心?”
宗政羲好整以暇地凝视范行那身子骨僵在原处,神色冷淡。
“……将军,”范行既惊恐,又恍惚不解,“您这是何意?”
“你方才争辩得那般伶俐,我还想问你,到底想说甚么?”
范行坦言:“……末将就是厌恶胡人行事作风、颇多猜忌。且多少……都有些恩将仇报的意味,一点儿都不似从前印象中那样坦荡。这次专又挑了军伍来监视,行事上更为不自在,所以就有心要提醒他几句,免得他像之前来的胡军一样处处碍眼。”
“那你可知,数年前若非在胡部得存,凭当日燕蛮各不得容之状,我便不得在此处与你等坐议论战了。”
“那将军也并非毫无建树,”范行闷声,“燕国的大半领土都予其手中,难道还不足以令其感恩?”
“能打下来是别人的本事,我在旁说再多,上阵杀敌的也不是我,归功也归不到我这儿来。”宗政羲淡道。
“可您……”范行还想说,但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又止了声。
“贾晟是谁?”
宗政羲环顾一周,冷声训问:
“燕人,兵将,投胡,赤甲士卒,蛮人血统,还有……配面,能说得上的桩桩件件,你们,到底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我?”
凉薄阴寒的嗓声震得诸人骇怖难言,愈是冷静,就愈含真怒。
又何况在场兵将都非与男人头回相见,当然相熟此等震怒征兆,从前见过一回,便再不能忘。
“将军……”
“此事,你们量度着办,”宗政羲沉声,“赫胥猃能派了他来,也能换了别人。真有本事,也不在把人直接赶跑。巫马孙尚还着意策反,你们怎么不多想想余招退路。”
而后,男人留下一桌酒肉,转椅出了帐。
帐内十数将领四顾觑首,沉默不语。
此处义从军营共有三向门,分别朝北、东、西。
雁落山,为汾瀛以北东西向山脉;东麓毗连吴洲县,正串起一开往西南方位的夹角。
宗政羲绕回前军,自北营门来至山野郊道上,方朝西南一方位趋行数步,便已得闻听藏人呼吸响声。
手中动作停止。
男人坐立原处,仰首遥望了一眼天色,静默须臾,而又缓缓吟道:
“……当时明月依旧在,玉阶横尘何掩踪?”
话音随风涛声散进四围春夜宁景,转瞬消匿了尾声。
暗处枝叶声飒飒而动。
侧旁林中乌影忽现,悄悄凑近到路中人身侧。
原本还隔着一尺有余的距离,土路月影下,一人悄自伸长了臂过去,拾起另一者袖腕。
月色移波,空气中微传一叹,似有若无:
“……瘦了。”
衣袂摩擦声动。
只见地上落影中,细长的乌影恍若一道高高扬起的脆直花枝,不禁枝头红艳垂坠意,骤然折倒在一侧。
鼻端充溢着熟悉的林木幽气,付尘死死地扎进他脖颈高领间。
这种独属男人的深旷邈远的气息,能令他在瞬间静下心,卸下一身疲惫困倦,且永远不会觉得腻烦。
二人不动,静拥了许久。
宗政羲率先移了下手腕,付尘惊觉羞惭,便欲起身,又被他扯了一把。方留神到男人不知何时拿出一挂披风,正抖落铺展于其后,而又给他在脖颈间系上缠带。
“这……”
“春日余寒犹在,风沙不止,莫受了凉。”
付尘扯了下唇:“胡羌那等冰雪之地都不惧,又怎会害怕此处的一点风沙。”
“南方四季更迭显著,换季之间,常为病热多发之时,”宗政羲系紧之后,目光转至其面,抬手将其前额乱丝轻拢至后,“天公欲要惩治,率先留意的,就是你这等妄自矜伐之人。”
付尘低首笑应一声:“……好。”
又是一番沉默,付尘伏在男人身前,也不觉得这宁静之时有何尴尬无聊。
反而是久违的轻松自在,无需虑及任何忧恼。
“不打算说些甚么吗?”
付尘闻声抬首,模糊打量了一下他淡然面色,忽地笑道:“我倒觉得……你不见消瘦之态。”
“我日日在营中安闲,怎比得上你。”
付尘又乐了,终是直言道:
“你刚才……是不是同他们发火了?”
“你想做戏给他们瞧,我难道还不配合着你唱完这一出。”
付尘笑笑,相较于志得意满,更有许多惆怅之心:
“他们也没甚么大错……只是我总想着,来日光复统一,国族、政军、民贵、君臣……种种之间的隔阂壁垒都能解消一些。”
宗政羲握上他扒在轮椅沿的手,沉声低道:“……会的。”
付尘抿唇,反手回握住他的手,抬头朝向男人面目,又流露出些许追念前尘的渺茫:“我方才,倒是一下子体会到我爹那时的难处了。”
“在朝廷和军伍之间斡旋多年,两方不得讨好,纵有皇帝……也体察不得他身处夹缝之中真正的困厄为难。”付尘眨了眨眼睛,“但凡他随意倒向一侧,也不会是后来那般结局。”
“我不是皇帝,”宗政羲手上力道加重,“不会叫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所以你就跟他们发脾气?”付尘翘唇,“本来,我还想着叫你唱红脸呢……日日侍奉听令于下的大将,你就忍心?”
“……‘日日侍奉听令于下的大将’?”宗政羲轻哼一声,低睨着他,“你且回去,等着他们如何亲自上门寻你言歉赔罪罢。”
付尘笑意愈甚,直衬得那张常年苍俊的面颊都生动活泛起来,颇有些不符往日的慧黠灵动。
宗政羲移不开眼,又一味嗤笑薄叹,情味沉沉:
“……狼崽子。”
疏林影动,婆娑互映。
春夜揉碎了有情人的心肠,纵是忧劳繁杂的深噩,也都融于夜中溶溶的柔波之间。
付尘止了笑,不禁又忆得方才坐席所见,道:“……苻昃为何在此?”
宗政羲只将前尘事因大致言说,付尘只叹道:“他们父子、还真是……不过我倒是能信他所言,依照苻昃从前个性,不屑搀和阴谋诡计。这等狂傲,是他们苻氏王族自携的本事。”
宗政羲心头闪过微念,而又沉默打消,不动声色。
“还有巫马孙,”付尘转又道,“是你令人活捉不杀的?”
“若你愿意,现在我回去命人绑来,随你处置。”宗政羲定定看着他。
付尘眸光一闪,他知道他想的是甚么,只低首道:“……不必了。”
宗政羲却不放过他,伸手撑起他下颌,认真瞧着他,道:
“为甚么不必?”
有些事于他二人间原不必挑明,付尘知道他明白,也知道他是故意要让他自己醒悟清楚:
“……殿下……放过我罢。”
这称呼来得生疏,无怪宗政羲要作恼。只面对这人,又心下不忍:
“付尘,别压着,跟我说清楚。”
沉默中,青年眼睫颤抖了几下,旋即闭上眼睛:
“……若、若我肯撑些力,不会救不下我爹。”
“持刀者不是你,讨伐者也不是你……那不是你害的。巫马孙今日由你攻下,杀伐随你。”
“可我是帮凶……帮凶!”
付尘瞪圆了眼睛,即便眼前漆黑一片,也抵挡不住暗处靠拢而来的索命人。
宗政羲没略过他双眼中的恐惧之色,缓缓俯身,温唇拭目,勾魂牵神。
温柔刀,驱邪魔,斩厉鬼。
这双眼睛,凡见过其日月明辉之时,便连时下萤虫之光都不忍弃。
曾经是他,现在还是他。
“你不是。”
青年眼睫被他捋顺了,牙根却紧着:“……你骗我。”
“不骗你,”宗政羲道,“你要我怎么做?宗政俅曾为煜王名誉生父三十七年,我算不算是弑父之人?……现下自刎,你替我收尸,好不好?”
“……你疯了。”
“你清醒么,”男人声音冷淡时威压迫人,“我从未见过一边行恶事当恶人,一边又要纠结往罪的。”
宗政羲把人拽近,将那虚虚一把的嶙峋骨头塞进怀里。
冰凉干燥的唇贴上他额角:“想活么,想和我一起活么?”
付尘紧紧闭着眼睛,涩道:
“……想活……想一起。”
“即便真有惩罪,凭着你这份良知,也该是我要受劫在先,”男人闭眼,“地狱阴牢,你把我一人撇在那里……也好。”
“不……不。”
“贾允是巫马孙所弑,确定无疑,”宗政羲略睁了一条眼缝,“若想着一起……那你去替你爹、替我,把他杀了……好不好?”
又是一阵无言,宗政羲静静等着他。
过了许久,付尘睁开眼,撑身看向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活捉巫马,另有别的打算。旁的心我不再生,这手刃之事……你既也不打算着叫他活,谁动手,都是一样的。”
宗政羲神情微苦,道:“你有慧心能把我的谋算猜度个清楚,怎么不肯确信,在我这里,你之分量,远比旁务重要。”
付尘拿手捂住眼睛,扁着嘴道:“……因为我把你看得比自己重要。”
这是他不敢承认的软弱。
命短无能,只肯说这一次,之后再不言语了。
幽暗封闭的漆黑中,付尘感到面前有猛然一阵热气袭近,不待相触,便转瞬撤下,又挟走一抹春寒冷气。
“……我想疯一回。”
气声浓重,付尘以为自己听岔了,放下手,昏暗视线中只有些许浅淡的月光,几乎不可见。
但就着这几丝亮光,都掩不住面前人幽深翻涌而来的目色。似有一团乌火,爎绕着不可名状的侵略性,燃进其眼底至迥处,灼热明烈,正如他过往屡次直视过的赤日明盛,可望又难及。
危险又惹人靠近的一柄火枪悄然崩裂。
近至吐息,如同兵战场上张弓直立的兵卒,只待将军令下,箭无虚发。
“二郎还在县关牵马等我,”付尘解下腰间藏青衣带,绑在男人双目前,而后贴着他口气,低声道,“……闭上眼……我看不见,你也休想看见。”
宗政羲稳着声气,挑眉道:“……怎么回去一趟,得了个弟弟过来?”
“……不仅多了个弟弟,还多了个叔叔呢,”付尘用了把力,狠声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不大确定,”宗政羲脑中升腾,“……不敢胡言。”
“……那你还有别的事儿瞒着我么?”
“你想……现在找我算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付尘又起了那躁慌的病,宗政羲由纵着他,却又惧伤着他:“……赫胥猃态度如何?”
“……三叔防着人,却也言行坦荡,不畏承认。何况,果真还有几分兄弟间的真心在,”付尘不禁就着那痛意延至心底,偏向心间刺上挑,“不似倪家父子那种表里两层皮的……我所求不多,他愿认。”
灰色同白色的鬈发纠杂在一起,弯弯绕绕,难缠难解,好似二人一同沉沦的人心纠葛。
乱麻一般,勾锁住了百客千官。
即便春风有意,也再解不开。
“……那便好。”
掷锁于芯,穿云入隧。
云遮月隐,风止了,便可惜那乌缎披风。
“我这回……”
真的可以有家了么?
如果他是条于江面漂泊已久的孤舟,而今便就有自海上奔腾卷积而来的波涛,惊澜搔刮着舟身,在水与木的碰撞中,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泡沫,浅浅地,在海水的表面浮荡着。但他知道,江流是江流,海水是海水,何者是归宿,不到终时,也常难分辨。
“别哭。”
付尘又窘又怒,又无奈又庆幸,种种滋味,复化作言语难达的跌撞。
“……不会了,”他猛然一抬首,差些掀仰向后,而后缓缓道,“又想……见见太阳。”
宗政羲把他拉靠紧了,闭着眼睛还要惧他坠下,三处凝神:“……都应你。”
“……你听到我说的是甚么了么?”付尘紧咬下唇,虚惨一笑。
“听到了。”
“听到甚么了?”
宗政羲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即时抚上他眼眉面颊:
“我听到了……来日,咱们一齐游川渡江,野猎纵骋。闲时饮茶,喜时灌酒,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兴起时停歇几日,畅聊当地,游舰听曲,寡味时任择方向肆意奔转,即思即停……自此再无纷端争扰,再无勾心斗角,再无人事掩藏……对否?”
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到底就势淌下,蜿蜒至唇畔,稳稳当当掉落在身下人口舌之中。
咸涩得只似他,从一开始就裹挟着虚掩的苦意,直至喉中,才可醒觉其解饮干渴。此刻,又将他不留情地吸附到他的世界,令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他灵魂信仰深处。
“……真的么?”
“真的。”
付尘不忍于脑中回顾从前。
臣服于暗红与黝黑的涡旋,纷乱腻黏的相溶,淋漓浇濯的酣畅,死痛对搏的互不饶恕、丝缕相缠的激怒。
此时他无比清醒,却又比任何时候如醉如梦。
“我听到了……听到了。”
牡牝交战中,他感到了过往的沟壑被那最炙热温湿的爱意填补。二十六载……那个由边城泥地里翻滚长大、独锁在林野数年不见人踪的痴寡儿,又只清醒了几日?白气腾腾,若烽烟四起,混战难歇,他同自己的顽战尚未了结,何况……令他既腥辣得战栗,又在这颠簸起落中,找到他最终的归属,已是无边之幸,不复再求。
水不再是漫无边际地强装声势,舟不再是漂泊无依地硬撑杆桅。
“我不像你,心中挂念着那许多……”宗政羲扯下藏青布条,“在我今生,只认定了一笔必偿之债。”
付尘心头酥麻,战栗着,依着他不动。
“好话让你说尽,”眼眶犹红,“……只衬着我言语拙笨。”
宗政羲轻轻碾过其额,至宝在怀,恐高言惊声,恐吃力破碎。
“……鄙人暗戈行刺,不守武德……这第二回合,让予王子一招。”
“……‘我爱汝,不为汝祸’。”
……
狐鬼夜哭处,伤情未亡时。
萍聚转散忧,不期已白头。
警乘自归首,吹箫枉上嵩。
酬醉平生乐,藉此云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