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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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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把名字告诉他了?”杨戬背对着李愉坐在桌边,手里一杯茶热气氤氲。
“是啊。”李愉反复强调那人的脸,怎样的眉眼,怎样的唇峰。
“你怕是连他长了几根睫毛都要数清楚吧。”杨戬眼睫低垂,并不看李愉,只是凝着手里茶盏。
“请问,李大夫在吗?”
“在的在的!”李愉一跃而起,他不是正规郎中,因此格外偏好旁人叫他李大夫。
“去吧,他上门来让你去数他睫毛了。”杨戬嘟囔一声,说给自己听。
“怎么是你呀?”李愉顺手抓过那人的手腕:“我来给你把把脉。”
“啪!”杨戬手里的茶盏碎了,细碎的玻璃扎进指尖,鲜血瞬间满手掌。
“哎呀!”李愉撒开手,火急火燎地去寻干净的纱布。
“怎么这么不小心。”李愉牵过他手掌,把血洗净了,敷上药膏,又一圈圈缠起来。
“疼吗?”李愉抬眼看他,那一刻,时空重叠,千年前,哪吒也是这样捧着他挨了化血刀的手,双眼通红地问:“疼吗?”
“不……”
“李大夫,我这是什么病啊?”来人笑嘻嘻地凑上来,拽李愉的胳膊。
“唔……”李愉做出个明显的思索停顿动作,才说:“我不告诉你。”
那人一愣:“……为什么?”
“我不给金人看病。”
男人退开两步,上下扫视自己的打扮,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虽说他相貌有异,可来临安经商的外邦人也不少。
“上次遇见你,我看见了你的腰牌,汉人以腰牌表示身份,可是你的腰牌上刻了狼图腾,你是阿史那,来和亲的那个。”
那人脸上全无被认出的尴尬,反而兴味愈浓,追问:“那你又为什么给我诊脉?”
“我想看看金人的脉象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那人就笑,这时李愉还看不懂那笑意味着什么:“阿史那只是王族的姓,来商议和亲的是我的兄长博鲁,我叫伊尔迪兹,汉语里是星辰的意思。”
“哦,我记住了。”李愉面无表情。
“我也记住你了,美丽的姑娘。”
此后伊尔迪兹常来药铺,李愉坚持不给他抓药,却架不住这人就来干坐着。
“小愉,来杯茶。”伊尔迪兹笑眯眯盯着他。
李愉把茶杯递给他:“你不要再来了。”
“怎么?你开店的还拒客吗?”伊尔迪兹往杨戬处瞟了眼,悄声问:“是不是他让你撵我走的?”
“不是。”李愉态度硬邦邦的,“你不要喜欢我,我是男的。”
伊尔迪兹掩下眸中诧异,有意顺着他话说:“男的怎么了,男的也可以喜欢呀,不信你问他。”
李愉顺着伊尔迪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握着书正襟危坐的杨戬。
杨戬:“……”
李愉问:“可以吗?”
杨戬干咳一声,不得不答:“可以。”
伊尔迪兹摆出一副我就说吧的姿态,又冲他招招手,李愉好奇地伸过头去。
“你知道陈武帝与方肃么?”
李愉点头:“知道。”
伊尔迪兹屈指敲桌:“那你可知道他俩什么关系?”
李愉像个认真的学生:“君臣。”
“错啦!”伊尔迪兹又敲敲他的头,“是情人。”
李愉张大嘴巴。
“据说方肃容貌极美,颇受陈武帝宠爱,陈武帝驾崩后,方肃就自杀于家中。”他适时停顿,在给予李愉足够反应的时间后,才道:“你再猜,魏安王与杜望秋是什么关系?”
李愉坐到伊尔迪兹身旁,洗耳恭听的模样。
伊尔迪兹眼底滑过一丝笑意,忽然起身:“今日还有事,不如明日约在茶馆相见,我还有许多逸闻趣事,愿与李公子一叙。”
李愉左右权衡,一点头:“行。”
又是“啪”一声,杨戬放下被捏出印痕的书,拂袖而去。
李愉被钓起了兴致,跑到隔壁医馆去找关净远:“你知道魏安王与杜望秋是什么关系吗?”
关净远满脸茫然:“他俩是谁?”
李愉询问无果,开始找杨戬:“大花,你说魏安王与杜望秋是什么关系?”
“……”
“大花?”李愉绕到杨戬面前,探头看他。
杨戬叹气:“我不知道。”
李愉闻言忽然顿住,面色严肃地去摸杨戬的额头。
“怎么了?”
“大花。”李愉满面忧愁,“你是不是太老了,记性就不好了,你以前什么都知道的。”
杨戬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次日,李愉准时赴约,就见伊尔迪兹已在席间等着了。
“魏安王与杜望秋是什么关系?”李愉直入主题。
伊尔迪兹大笑,笑得泪花闪烁:“小愉,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可爱。”
李愉不明白,只是瞪着一双圆眼看他。
“好吧,我告诉你,他们是——君臣关系。”
“还有呢?”
伊尔迪兹两手一摊:“没有了。”
李愉心想,被骗了,于是扭头就走。
身后忽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李愉回头,见伊尔迪兹咳得直不起腰,掌心似有血痕,他略一迟疑,就有人慌慌张张赶来,从瓷瓶里取出药丸,喂给伊尔迪兹吃了,他咳嗽才渐缓下来。
李愉伸长脖子,他想知道那是什么药,却不好意思开口问。
伊尔迪兹脸上还有刚才咳嗽涨起的红晕,嘴唇却越发煞白,只有此时才能看出,他竟是个病人。
“这样,你可以告诉我你给我诊出什么病了吗?”
李愉直言:“不是我不说,是我不知道,只大约看出你已病入膏肓,可看面色和举止却又不像。”
“病入膏肓……”伊尔迪兹轻嗤一声,指指对面的席位,嗓音沙哑:“坐。”
李愉后退着摇头:“我要走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金人?”
李愉默默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花似乎不愿意他与这人走得太近。
伊尔迪兹见他不说话,又道:“你是医者,医者仁心,怎能因身份种族不同而将人区别对待。我不曾对你们怀有恶意,也不曾上过战场,这样也不可以做你的患者吗?”
李愉这次摇头摇得更坚定:“我听关净远说了,北边来的小皇子和大皇子不同,他性情温和,待人友善,甚至买东西时还会多给些银两。”
“不错。”伊尔迪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态度。
“可是他们原本不需要靠你多给的银两就足以度日,我们如今的困境就是你们造成的,即便你不曾杀过汉人,不曾上过战场,可你是皇子,你接受百姓的供养,那里面有一多半就是通过掠夺我们的财富得来的。你所谓的善举,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恶人的惺惺作态,你的真心与否也并不重要。”
在长久的沉默后,李愉觉得无趣了,想要离开,伊尔迪兹却忽然道:“你会为你今日的态度后悔的。”
“我不会。”李愉说。
坊间一向是消息流转最快的地方,从前大多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事,偶尔会谈到几句战事,也被匆匆掀过了。李愉爱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观察人类,临安的人相比南阳城对战争似乎格外乐观些。
“你看这朗朗乾坤,咱们连夜市也开啦,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国库里可有钱着呢,不过是骗我们小老百姓。”
常有上些年纪的老头,衣衫不洁地在街边高谈阔论,竟也有路人从旁附和。可转眼人群散去,老头就不得不用那张洞悉真相的嘴,去与卖菜的大婶争论一两文的菜钱。
“他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了,又怎么能知道国家的命运呢?”
“你别听他瞎掰!”关净远呸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这种人就这样,不理他还好,但凡搭上句话,那他就要跟蚂蝗一样贴着你不放。”
可是最近不同了,几乎所有的小道消息都围着进京的阿史那转。以和亲进程为主,间或夹杂着些金军欺负老百姓的传闻,不知真假,无从证实。
直到那日,匆匆经过的一队人马踢翻了香铺的摊子,一身褶衣窄袖金人翻下马来去抓铺里惊慌失措的姑娘。
“青青姐!”李愉冲上去,推开熊一样壮硕的男人,把她护在身后。
那人也许汉语不太精通,看着李愉似乎愣了愣,目光带上灼热,盯着李愉领口露出的乳白色脖颈就挪不开眼,嘴里不知说了什么,就扑上来要抱李愉。
“啊!”男人大喝一声,手腕上被咬出一道血红的齿痕,李愉却不撒口,拼了命地左右拳砸到那人身上。
男人大怒,拽起李愉的衣领子就把人从身上撕下来,此刻李愉倒真的像一尾脱水的鲤鱼了,在空中扑腾。又是一声闷响,是木棍砸到□□的声音,关净远哆哆嗦嗦地开口:“放下李愉,滚出去!我已经报官了,你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持着长刀的几人走了,留下一地狼藉,李愉垂首坐在椅子上,青青拿来浸了冷水的毛巾替他敷伤口,关净远就坐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双手藏在背后却止不住颤抖。
“怎么样,还疼吗?下次遇到这种事别硬来,你打不过他们……”
“那就不打了吗?”李愉愤愤地问:“难道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他站起身跑了,低着头不去看街边的行人。
伊尔迪兹在药铺里喝茶,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伊尔迪兹看着李愉脸上青紫的痕迹,隐约有了猜测。
“跟你没关系,我不给金人看病,也不准金人进我的药铺。”
伊尔迪兹半晌没出声,一会释然一笑:“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李愉将目光转向他。
“和亲谈崩了,我要回家了。”
“你不必专程来告诉我。”
“你果然还是那个样子,我就喜欢你这股倔倔的劲儿。”
李愉生气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忽略了伊尔迪兹说话时略大的喘息声,和不加掩盖的苍白的脸。此后数年他时常回想起这一幕,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那时伊尔迪兹是不是跟自己说了告别,他只依稀记得最后一段话。
“我家在豫州啊,那里曾经是大夏的土地,我母亲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夏放弃了自己的土地,也放弃了住在那里的人民。我母亲被当时金人的首领强迫,然后就有了我,你以为我是大金高贵的皇子吗?我说我是汉人,你们承认吗?”
桌上茶凉了,李愉怔怔地坐在桌边,眼前一黑,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后倒。
月上中天,李愉在杨戬怀里睁开眼,他哼唧一声,杨戬就醒了。
“关净远跟我说了,是金人打了你。”
“嗯。”
“对不起,我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没关系。”李愉坐起身,抱着腿发呆。
“又难过了?”杨戬替他披上外衣。
“我没有总是难过,你为什么要说又?”李愉不满地盯着他,他好像不会瞪人,只是通过一眨不眨地看来表达不满。
“我错了。”杨戬举手投降,“你并没有总是难过,那么这唯一的一次,是为什么呢?”
“金人来闹事的时候,有很多人,街上有很多人。”李愉重复强调很多人,“但是他们只是看,我不明白,从前南阳城的人也不这样,那时也有金人进城抢掠,可大家会反抗,虽然也被打,但是总归能抢回两样东西。这里的人就像……就像被驯养的猪。”
李愉把头埋进杨戬的衣襟里,试图逃避这一切。
临安城的繁华就像一具新死的尸体,被人穿上最华丽的衣裳,玉饰金器,还有陪葬品,然后被装进棺椁里,可那终究是一具尸体,他的内脏已经腐烂,只有外皮被人处理,尚且能保持完好。也许哪一日被盗墓贼闯入了这座陵墓,他们还会说,看啊,他好像睡着了,也许哪一天就会醒来,就像街边那个满口胡言的老头,总有人相信死人会复生。
“还有伊尔迪兹,也许我的话伤害了他。他的不幸并不能抵消大夏人民的不幸,可我还是会为他难过,我是不是错了?”
李愉依旧把一双眸子去看杨戬,月光轻轻地拢在脸上,他的眼里有星光,杨戬看见了属于哪吒灵魂的光。
杨戬说:“你没有错。”
多无奈,世上无人能回答李愉的问题,也无人能消解他的困惑,于是人们把它归结于命运。
几个月后,李愉收到来自豫州的信——伊尔迪兹病逝了。信的内容他已记不得了,只有一句话,像铁一样烙在他的脑海里:“我悄悄给自己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叫段曜,请你记住他。”
又几个月,李愉背上包袱,与关净远告别。
关净远迟疑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往前面去呀。”李愉依旧笑眯眯的,笑容里还带了些稚气,“你说,要走遍山河,给穷苦人看病,如果你走不了,我可以替你去。”
“你不跟他一起走?”关净远问杨戬。
杨戬只是摇头,他知道李愉想自己走。
那天夜里,李愉照常窝在杨戬怀里,揪着他衣领玩:“我想,也许外面有我要找的答案,这世道艰难,可我想改变它。”
杨戬就捋着他和自己纠缠在一起的发丝,说:“好啊。”
“如果有一天,我失败了,头上被印了黑疤,你还会要我吗?”
“会,你可以随时回来。”
李愉笑得两眼弯弯:“那你要帮我看好我的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