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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7章 消逝 ...

  •   日记的终结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心湖,溅起苦涩的水花。

      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那“空缸”的意象太过沉重,抽干了所有希望的氧气。

      “后来呢?”她最终轻声问道,嗓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帷幕,回到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支年离开后的清晨。

      “后来……”我缓缓开口,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小年走的那天,雨停了,但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

      屋里少了一个人的气息,空荡得可怕。他带走的行李很少,仿佛只是出门买个菜,而不是奔赴一场未知的、千里之外的投靠。

      我坐在那里,对着满室的狼藉和寂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愤怒、失望、对陈觉的鄙夷,以及对支年未来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傍晚时分,胃里的空虚感提醒我一天未曾进食,我强迫自己起身,想去胡同口那家常去的炸串摊买点东西果腹。

      就在我拿起钱包,准备出门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一本厚厚的、我们仨曾经轮流翻阅的《百年孤独》里,似乎夹着什么,露出一小角白色的纸张。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张纸。

      不是一张,是两封。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没有署名。一封薄些,另一封则明显厚实很多。

      我颤抖着手,先打开了那封薄的信。字迹是支年的,清秀而工整,却带着一种虚浮的无力感,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铃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在南下的火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也请原谅我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你。

      北京的冬天太长了,长得我以为永远也看不到春天。店没了,梦碎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陈觉……我不想恨他,恨太累了。或许就像他说的,我们只是两条不该相遇的鱼,错误地游进了同一片鱼缸。现在缸碎了,我们也该回到各自本该在的海域了。只是,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南方海水的温度。

      家人那边,其实我也没把握。只是除了那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别为我担心,我会试着重新开始。也许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老老实实打工,过最普通的日子。

      这本书是你最不喜欢的,我想让你发现,又害怕你发现,临走前,我还偷偷把另一封信夹在了最后。

      如果……如果将来有一天,有像我们当年一样,在这条路上迷茫、害怕的年轻人,或许我们的故事,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点。不是为了警示,只是想说,爱情很美,但人性很复杂,要保护好自己。

      还有,铃姐,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收留和照顾。衣柜最底层,我那件旧羽绒服的内衬口袋里,我留了一点钱,不多,大概还你那两个月垫付的房租。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请你一定收下,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别找我。

      就当林支年这条鱼,终于游回了更适合他的、温暖的南方水里吧。

      祝好,永远。

      支年
      2009.3.20 凌晨”]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人愣了几秒,然后发疯似的冲进卧室,拉开衣柜,翻出那件他留下的、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羽绒服。手指探进内衬口袋,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包。打开,是一叠新旧不一的百元钞票,用橡皮筋仔细地捆着。我数了数,正好是两个月的数额。

      那一刻,我的心不是感动,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揪痛淹没。他哪里是“游回温暖的水里”?他这分明是抱着决绝的、自毁的心态,在安排身后事!他把仅有的钱留给了我,却让自己身无分文地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旅程!

      我抓起那封厚厚的、注明“给陈觉”的信,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想把它撕碎。

      他不配!
      真的!

      这个卷走所有钱、把小年逼到如此境地的男人,他不配得到小年任何的解释和留言!我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发白,最终,我还是没能撕掉它。这不是因为对陈觉还存有什么情谊,而是觉得,这是小年留下的东西,我没有权利毁掉。但我绝不会把它交给陈觉。

      他不配拥有小年这个可能不在世上,还留有温柔,报以真诚的人。

      我把那封给陈觉的信,塞进了我自己的箱子最底层,用其他东西牢牢压住,仿佛要把它永远封印。然后,我拿着小年留给我的信和那笔钱,立刻冲出门,用公共电话报了警。

      “警察同志,我朋友失踪了!他可能想不开……他叫林支年,今天早上刚走的,去广州的火车……”

      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提供了小年的姓名、年龄、体貌特征,以及他可能乘坐的车次。电话那头的警察记录着,语气程式化地安抚着。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疯了一样,拿着小年的照片,去北京站询问,去他可能走过的街道打听。

      但2009年的北京,尽管已初具国际都市的雏形,但在很多角落,依然落后而封闭。火车站广场上人流如织,摄像头寥寥无几,且画面模糊。我问遍了站台的工作人员,问遍了胡同口可能见过他的街坊,甚至问遍了那些常年趴活的黑车司机。

      “没见过。”
      “没印象。”
      “每天这么多人,哪记得住啊。”
      ……
      所有的线索都石沉大海。

      警察那边也很快来了消息,经过初步核查,支年购买火车票的身份信息确实使用了,但抵达广州后便再无入住酒店、使用银行卡等记录。

      他就像一滴水,从北京的空气里蒸发后,并未在南方重新凝结。茫茫人海,刻意隐藏,在那个技术手段有限的年代,寻找一个决心消失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希望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持续的担忧。

      他到底去了哪里?
      是安然抵达了广州,开始了新的、不愿与过去有任何瓜葛的生活?

      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个“更适合他的、温暖的南方水里”,真的接纳了他这条伤痕累累的鱼吗?这些问题,成了心底一根反复扎我的针,在往后的岁月里,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小姑,那理发店……”侄女问我。

      “……那家理发店,自然也就关门大吉了。半年后,房东转租给了别人,变成了一家台式奶茶店,一直开到现在,有空带你去看看。”我对侄女说完了后来的事,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哪那位狼心狗肺的陈先生呢?”云嗔道。

      “至于陈觉……”我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大概三年后,我在国贸一家高级餐厅外遇到他一回。人模狗样,西装革履,开着黑色的豪车,手腕上的表价值不菲。一个陌生女人从驾驶座走出来,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他邀请我吃饭,席间侃侃而谈,说他做建材生意很成功,在老家给父母买了房,刚结婚不久。他妻子温柔得体,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他是一对。”

      “然后,他问起小年,”我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看着他如今这副‘成功人士’的模样,想到小年留下的那封信和那笔房租,想到他可能至今下落不明,而眼前这个人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正常’的生活……我心里堵得厉害。我告诉他,小年去了广州,结婚了,有个女儿。他好像松了口气,连说了两声‘那就好’。”

      我看向云,清晰地告诉她:“我没有把小年留给他的信交给他。他不配。那封信,至今还在我箱底,和这本日记放在一起。而小年……我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侄女沉默着,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张小小的创可贴,仿佛那小小的伤口,连接着两个时代、两个故事里更深、更隐秘的疼痛。她知道了比日记里更残酷的后续——不是简单的分离,而是彻底的失踪;不是各自安好,而是一方可能永恒的沉默,和另一方不配拥有的“温柔”。

      那天侄女白云在我家待到很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勇气、代价,以及人性中幽暗的复杂。

      “小姑姑,我怕。”她终于说出心底的话,声音里带着哽咽,“我怕我和妈妈彻底决裂,怕面对像王太太那样的人,怕……最后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要么像陈觉叔叔那样背叛,要么像小年叔叔那样……消失……”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递给她。她接过去,双手捧着,仿佛需要那一点微弱的温度来支撑自己。

      “小云”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路很难,但是比以前好走一点,却依然很难。你看到的,不仅仅是时代的偏见,还有人心深处的东西。只要想清楚,确定了。无论如何,姑姑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只装着日记和未开启信件的旧箱子,最终,目光落回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恐惧,有深刻的迷茫,但也多了一丝从残酷真相中挣扎出来的、释然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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