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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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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主动去见鲍德温,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黏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他的房间门口,竟意外地撞见了泰比利亚斯。
令我有那么一瞬间局促的是,我曾为了我的丈夫居伊,想让他坐稳摄政王的位子,不惜和弟弟激烈地争吵,言辞激烈,几近导致关系决裂。也正因如此,我也得罪了主和派,其中就包括我眼前这位一向严肃刻板的老摄政王。
我依旧是这城中尊贵的公主,泰比利亚斯见到我需恭敬地行礼,而我也要继续保持身为公主的威严。
我看到他手中紧握着一样物件,那物件被一块绣着精美花纹的绸缎包裹着,看不真切。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泰比利亚斯回答道:“这是陛下命我交给阿伊莎小姐的。”
我把盒子打开了一点,就那么一点,我也看清了盒子里的物品是什么。
“现在给她吗?”
泰比利亚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
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心,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也许此刻并不是将这份礼物交给对方的最佳时机,鲍德温的心思向来深沉难测,而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并非表面这般简单。
从卡拉克城堡回来后,鲍德温的身体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救援后的身体情况还要更差。我召见苏莱曼询问鲍德温的病情,苏莱曼面色沉重地把在卡拉克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他还说长期的劳累和病痛折磨,国王已在弥留之际了。
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听到这些话语时的心情。以前御医们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至少可以活到三十岁。可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岁啊!我总以为他还有好几个春夏秋冬可以度过,还有时间去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死神却突然来得这么快,仿佛要在瞬间夺走他年轻的生命。
苏莱曼离开后,我决定去见一个人。
我来到监狱门口,铁门紧闭,却挡不住里面传来的谈话声。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我很清楚现在说话的那个人是谁。我的丈夫居伊。他的声音,我能瞬间辨认出来。
“国王还没有去世,我可不想被吊死在街上!”
“放心,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人们只会认为这是沙提昂的雷纳尔德干的。你只是去了拿撒勒祈祷而已!”
雷纳尔德的声音透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傲慢与自信。
“你可真是个危险人物。”
“我当你是在夸我。迟早会有一战,我宁愿就是现在!我已经看出来那个麻风病人快活不久了,等他一死,耶路撒冷只会陷入更混乱的局面!到那时,就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刻,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提前布局罢了!”
雷纳尔德的语调越发高昂,疯狂,好像他已经掌控了一切,看到了他期待的混乱的场景。我同时也在想,居伊是不是因为自己曾避战,被我弟弟批评过,所以他这次是要和雷纳尔德一起向萨拉丁发起战争吗?
我再也无法忍耐,双手奋力一推,那大门便被一下子推开了。
居伊没有料到我会出现,他瞪圆了眼珠子望着我。我却一眼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点心,因为精致的点心与这恶劣的环境格格不入。监狱供应给犯人的食物只会是一些发霉的面包和变质的汤水,仅仅维持囚犯的基本生存,不至于让他们饿死。我的弟弟下令将这个犯下大错的大臣关押,而我的丈夫还好心好意地为他送来了吃食,这让我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我脑子里倏地闪过鲍德温用马鞭抽打雷纳尔德的画面,于是我下令让地牢看守的人打开了关押雷纳尔德的牢门。
我大步走到雷纳尔德面前,他刚才嚣张的神情还未收敛,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愈发让我怒火中烧。我站在他面前,怒喝道:“跪下!”
我用尽力气,在他左右两边脸颊各扇了一巴掌。我的手掌与他的脸颊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被震得生疼。
我铆足了劲,也只是将他的脸扇歪到另一边。他的齿间溢出鲜血,却依然用那充满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居伊警告我:“茜贝拉!”
我狠狠瞪了居伊一眼,转身离开了地牢。
居伊跟在我的身后,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为什么刚才像发了疯似的打人,我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雷纳尔德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可饶恕吗?他犯下的罪行足以让他遭受萨拉丁的千刀万剐!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还想闹出什么事?”
从前,他和雷纳尔德干出的蠢事我还可以指望鲍德温来收拾烂摊子。那些个荒唐的行径,每一次都让我焦头烂额,而鲍德温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平息风波。
可是现在我还可以指望弟弟再次出头替他们收拾这堆破事吗?鲍德温说得很对,我不止是王室的公主,更是耶路撒冷的公主。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和天真,不能只顾及自己的情感和小家庭的琐事。
我做不到,也无法继续容忍我的丈夫去折磨我的弟弟。鲍德温快不行了,以后这个偌大的天国王朝该由谁来掌管?是那些心怀叵测的贵族,还是那些只懂得争权夺利的政客?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和无助,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每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稍有不慎,脆弱的冰层就会在脚下碎裂。
我的丈夫此时却了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茜贝拉,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曾在国王面前说过的话?”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直窜头顶,而我的丈夫继续笑道:“你对你的弟弟说,‘你不过是个被麻风病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可怜虫’、‘你的偏执和顽固,正在一点点毁掉安茹家族和耶路撒冷的未来’……”
“别说了!”
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身体在摇摇欲坠。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却不依不饶地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说:“这些话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你不会到现在这个时候,开始顾念起你们那可怜的姐弟情了吧?我的妻子,你觉得你对他做过的事又比我好多少呢?”
他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边,却让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厌恶和寒冷。
居伊没有说错。我和母亲对弟弟做过的事不比那些大臣做的事好出多少。从前总有母亲站在我面前,为我遮风挡雨,我可以尽量少发表自己的言论观点。我总是躲在她的庇护下,逃避着那些复杂的政治纷争和家族矛盾。
我甚至觉得自己为了耶路撒冷的和平安稳付出了许多。第一任丈夫威廉去世后,不止是母亲,鲍德温也开始让我在更多的公共场合露面。每一次的露面,其实都是一场无形的交易,我很清楚他是为了替我物色有价值的丈夫。在我没有选中他期待的人选后,他直接拒绝了我的结婚请求,并且公开不满意我的婚姻。那时候,他对我只有愤怒和失望。而我也没有考虑太多,只想着自己的婚姻自由被无情地剥夺。
即使我很清楚弟弟比我付出的、操心劳力的更多,但是我选择忽略了他以及他所承受的痛苦。在居伊和雷纳尔德带领圣殿骑士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时,刚开始,我居然还感到很痛快。这便是他不肯认同我们的结果,他的困境是对他曾经决策的一种惩罚。
世间有白天与黑夜,万事万物,总有其相辅相成的两面性,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他是国王,享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理应承受这些。现在想想,我是多么的自私和无知,从未真正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他的难处和无奈。我也从未想过,那顶沉重的王冠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更多的是责任和压力。
每一次决策,他都要权衡各方利益,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动荡和纷争。而我,却只看到了他表面的风光,忽视了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的忧虑和疲惫。他要应对外敌的侵扰,还要安抚内部的纷争。
想起曾经的种种,我懊悔不已。他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不惜拖着病弱的身躯冲锋在前,而我却在后方对他心怀怨恨。记得他满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伤痕累累。而我却还在为了自己的那点私欲,对他的付出视而不见。我从未关心过他是否吃得饱、睡得好,是否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被高烧折磨得无法入眠。
我收回思绪,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让泰比利亚斯退下了。重新被任命为执政官,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处理。不止包括我弟弟的身后事。
站在鲍德温的房间门口,即将推开那扇门时,一种无法言喻的压抑感扑面而来,这扇门仿佛是通往另一个悲惨世界的入口。
我感觉打雷纳尔德那两个巴掌的手还在发麻,指尖还残留着触碰到他脸颊时那令人厌恶的触感。无法想象我这个病得快死去的弟弟奋力扬起马鞭打在这个罪臣身上时,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能把一个笨重如猪的人扇倒在地。
房间里少了以往那股药味和香薰混合的独特味道,那种熟悉的气息消失无踪,让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我没有在会客厅看到他,也没有在卧室看到他。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提步往他办公的房间走去。
脚下的地毯柔软又厚实,每走一步都在陷入回忆的沼泽。我来到他办公的房间。果然,他坐在那张椅子里。天鹅绒的软垫本应带来舒适的体验,可此刻却并未让他感到丝毫惬意。他戴着面具,我却能察觉到他在紧皱着眉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我挪动椅子的声音惊醒了他。鲍德温睁开眼睛看向我,他错愕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他的眼神起初还有些迷茫,带着刚刚从思绪中被拉出的恍惚。
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会让他感觉自己犹在梦中。
“我会继续推行你一直执行的政策。”
保持和平,尊重边界,允许贸易自由来往。这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词语,更是一份庄重的承诺。
我接着说:“这是你一直以来努力维护的和平,也是这个国家真正需要的。”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也是到了这一刻,我才明白提尔的威廉为何会对弟弟做出那么高的评价。
我不是不知道居伊和雷纳尔德做的事,从前,在商路上抢劫阿拉伯人的财物,手段恶劣令人发指。现在更是肆无忌惮跑去红海干起了和海盗没什么两样的事情,完全不顾及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萨拉丁本就对这些行径忍无可忍,他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底线总有被碰到一刻,而每一次的触碰,都让战争的阴云愈发浓重。
在我以为耶路撒冷即将避免不了一场大战时,我的弟弟,耶路撒冷王鲍德温四世再一次站了出来,率领大军,亲自去卡拉克与萨拉丁谈判。用他的智慧和勇气为这个即将破裂的国家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终于意识到,唯有他在,萨拉丁才不会轻易发动对耶路撒冷的战争。我只愿我的弟弟能多一些时间,愿这个国家能多一些安宁。可是,他终究是凡人之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之子。他也会感到疲惫,也会被伤痛和苦难压垮。
鲍德温安静地听着,眼中渐渐泛起光亮,混杂惊讶与欣慰的光芒。他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到。我的视线从他的面具转移到了他绷带缠满的双手上,他下意识将手往后挪了一下,就像一个想隐藏伤口的孩子,想要掩盖这让人揪心的景象。
我心里又开始难过了起来,想起我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看着他金发碧眼的模样和纯真无邪的笑容,我回忆起弟弟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漂亮的男孩子。精致的面容如同上帝最得意的杰作,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无忧无虑。
如果他没有患上麻风病,耶路撒冷王国的命运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非常笃定,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接下来,我和鲍德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空气凝结成了实质,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片死寂,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讽刺的是,这居然是我们最默契的一次。窗外的风悄然吹过,吹动了窗帘,像是一个想要逃离却又被困住的灵魂。
我动了起身离开的念头,却不甘心当下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无声无息地被自己放过。如果我再不问,我是永远也不会在鲍德温口中得到答案了。
“你最近召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鲍德温原本有些下垂的脑袋听到我的声音后,又艰难地抬起来,目光像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刚才见到了泰比利亚斯。看来,你已经想好如何安置她了。”
我极其有耐心地等待他会做出何种回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主动发问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没有激起丝毫回响。我失望地垂下头,心中满是苦涩。自己这个姐姐做得如此失败,竟然得不到弟弟的一句真心话,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多此一问。
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回答。
“我已经安排泰比利亚斯送她离开耶路撒冷。”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直视他的眼睛,他侧过脸,避开了我的目光。
他看向窗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犹如寒风,吹得我心头一阵悲凉。
“这是为了她好。”
“鲍德温……”所有的话集中卡在我的喉咙里,令我一时不知所措。他猜到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这是眼下我能为她做的最正确的事。”
我满心沉重,决定起身离开。就在我迈出几步时,鲍德温忽然叫住我,声音虚弱却清晰。
“请你……”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请你在我死后,处理掉我所有的随身物品,就让上帝的诅咒在我这里停止吧。”
平静,释然,却又隐藏着对尘世的眷恋和不舍。
我顿住脚步,惊讶地回头,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解脱。
他一直注视着我,缓缓地说:“谢谢你,姐姐。”
我从阿斯卡隆回来后,他再没有称呼过我一句姐姐。我本以为他忘了我的存在,忘了我们之间本就不多的情谊。而此刻,这声“姐姐”让我瞬间泪目。
哪怕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心中挂念的依旧是别人。
我不能哭,在应下他的请求后,我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鲍德温去世后,我遵照他的遗愿,下令焚烧掉他生前使用过的生活物品。
我从房间出来,看到在阿伊莎站在一个侍从面前,她正盯着对方手上捧着的物品,神情落寞哀伤。
说实话,一开始我本不喜欢她待在这里,时间久了,也没能冲刷掉我对她的成见。但看到她与鲍德温告别后,满脸的泪痕和绝望的神情,我即使是再硬的心也忍不住动容。
我走近,看到那个仆人捧着的是鲍德温的面具。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无论是他下葬时戴的那副简约却不失精致的面具,还是上战场戴的那副雕刻繁花纹理的面具,所有设计的图稿皆出自他一人之手。这些面具承载了弟弟这些年沉重的经历,也成为了他离去的象征。
见到我,阿伊莎如梦初醒般朝我行礼问好。我吩咐那个仆人去将面具处理,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这个女孩眼中流露出的不舍与痛苦,就好像那天晚上,当我说出那句话后,弟弟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一台失去控制的机器。
若不是我在阿伊莎面前站着,恐怕她会不顾一切做出某些事情。
像我这种地位的女人都有两幅面孔,一张是对公众的,说着恰到好处的话语,展现出完美的仪态;另一张属于私底下个人,会有疲惫,会有无奈,甚至会有不为人知的心思。
凭借我对一个人以及她对外的身份,我以为她会如商人那般精明,主动提出留在鲍德温身边,从他这里或多或少得到些什么,作为自己今后生活的基础。可是她并没有。她就那样默默地守着,不图名,不图利,甚至在鲍德温陷入困境时,也未曾有过任何退缩的念头。
我曾暗中观察过她,在那些奢华的宴会上,她本可以借机攀附权贵,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前程。但她总是安静地待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鲍德温。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真心愈发清晰可见。
我也曾试图揣测她的心思,是不是在等待一个更大的机会。但每一次看到她看向鲍德温时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她的爱,竟是如此的纯粹,毫无杂质,世间任何的污秽都无法沾染半分。
这样的爱,我或许见过。在我刚和居伊认识,彼此怀着羞涩与期待互通书信的时候。那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饱含着炽热与真诚。
我觉得这样的爱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但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我的丈夫被权利的欲望蒙蔽了眼睛,冲昏了他原本就不够精明的头脑。他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变得面目全非,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失望。
想起那天晚上,我踏入昏暗的房间,那里沉闷、腐朽、绝望,是一座被遗忘的囚牢,困住了所有的生机与希望,可是直到最后一刻,鲍德温仍然保持着最清醒最清醒的思维。苏莱曼说,他已经接近失明,可是我分明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执拗。
微风拂过,我闻到了一阵花香,庭中花坛里的花朵正肆意绽放。而我的弟弟就像即将凋零的花朵,拼尽全力绽放出最后的绚烂,然后在风中悄然飘落。
我突然很想知道阿伊莎心里的想法。我并不清楚那天晚上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但我很肯定的是,弟弟对我说过的某些话想必也对她讲过了。
“后悔吗?”
她有些意外我会突然问她这样的问题,表情有片刻的凝固,似乎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过去的种种。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对我说:“不后悔。”
“当真?”我紧追着问道,因为弟弟能给她的如此有限,她的未来更是充满不确定性。
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柔和,说话不卑不亢:“这是我做出的选择,也是我甘愿承受的。”
我思考着她说的这句话,于是又问她:“可是这最终的结果并非如你所愿吧?”
她望着我的眼睛顷刻间湿润了。
“我不看最终的结果。这一路的经历,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但你付出的远远超过你得到的。”我有些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
她没有顺着我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公主殿下,陛下的物品是不是都要拿去焚烧?”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尽管极力掩饰,却还是能听出其中的哽咽。
“是的。”我说。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因为她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很可惜,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因为我必须完成鲍德温交给我做的事情,那是他临终前的嘱托,是我无法违背的使命。
我看着这个女孩,她的面容憔悴不堪,嘴唇紧咬着,像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也是第一次,我听到自己跟她说话时,语气是这般平静温和。
“愿你的这份坚守会带来你想要的。”
她震惊了一下,仍不忘向我行礼,动作缓慢庄重,也许这一礼中倾注了她所有的情感。
我侧过身,看到她正前往图书室。落日的光芒如金粉洋洋洒洒倾落在走廊上,洒在她的身上,像一层金色的薄纱轻轻地覆盖着她,使得她的身形在光晕中显得愈发单薄。
弟弟去世后,萨拉丁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时机。他精心布局,先是派出一部分兵力佯装全力攻打太巴列,成功地将十字军的主力从耶路撒冷引诱而出。实际上,他真正的主力部队早已在暗处设下重重埋伏,就等着来自耶路撒冷的增援自投罗网,好一举将其彻底歼灭。而我们,就在这看似天衣无缝的陷阱中,一步步走向了败局。
雷纳尔德遭到了萨拉丁的惩罚,被当众砍头。我的丈夫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奋力拼杀,终究寡不敌众,被萨拉丁的副将生擒。
随着战局的恶化,叙利亚、巴勒斯坦等战略要地相继沦陷。耶路撒冷最终遭受了萨拉丁军队猛烈的攻击。
然而,与最初我们所设想的残暴屠城截然不同,萨拉丁展现出了令人意外的仁慈宽容。他下令禁止士兵烧杀抢掠,对城中的百姓网开一面。我亲眼看到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骄纵,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胸怀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拥有一种超越仇恨与报复的气度,让我在这次败局中,对他生出了敬佩。
城破后,我和居伊只能被迫去了耶路撒冷王国中唯一没有沦陷的城市提尔。居伊打算东山再起,夺回失去的一切。他是我的丈夫,无论他做出各种决定,我也要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只有他了。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站在耶路撒冷王宫的塔楼上。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曾经的繁华不再,街道上到处是破碎的旗帜和烧焦的房屋。这里不会再有基督徒的存在,对我来说,这里是无人之地,是一片被上帝遗弃的地方。
阿伊莎神情落寞跟在我身旁,就像从前跟在鲍德温身边,只是已没了往昔的活泼与灵动。
我当时就在想,倘若弟弟真的是为了她好,他就应该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以不容违抗的威严下达命令,让她离开这里,永不再回来。而不是在自己的生命消逝、在一切都脱离掌控后,将这冷酷无情的使命交予泰比利亚斯。
为什么直到他面临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难道他不清楚,身为国王,优柔寡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吗?要知道,他在位期间,从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的表现,可在她的事情上,却全然没了往日的气魄。
我深知,面对这样的局面,他是绝对不会去打破这份平静的,而我在洞悉了这一切之后,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我想到自己未说出口就被他打断的那句话。
鲍德温,你错了,她是不会走的。
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犹如教堂的钟声,敲打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看向阿伊莎。风呼啸着掠过,吹乱了我们的发丝。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你必须离开耶路撒冷。”
她眼中满是倔强:“可是我想留在这里……”
我无情地说:“留下只有痛苦。”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她对这里的留恋?
她久久凝视着圣墓大教堂,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砸在干燥、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瞬间就被吸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座教堂是弟弟的安息之地。她是不是想透过层层厚重的墙体,望见弟弟沉睡的身影?
我无奈,只好尽可能放缓了语气:“他应该也跟你说过了吧。我希望你能尊重他的意愿。”
她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思考弟弟临终前对她说的话。
在我罚过她一次后,她在我面前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低眉顺目。但是此刻她抬起头,坦然地看向我。她眼中噙着泪水,声音哽咽,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您曾经说,我付出的,远远超过得到的。”她微微一笑,“付出与得到又怎能简单衡量?我遵循了自己的心,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便已足够。”
我不再言语,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敬佩与怜惜。
我拿出一个钱袋,递给她。
她的手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
“我不能拿您的钱。”她往后退了一步,惶恐地看着我,“我很感激您让我去见陛下最后一面,我怎能再接受您的钱财?”
在她的认知里,或许从未想过会得到除弟弟以外的帮助,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意外。她更不会想到,这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
我强势地说:“光靠回忆并不能保护你,这是为了你以后的路能好走一些!”
她听后,终于接过钱袋,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而下的石阶尽头。
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迷蒙了我的视线。她离去的方向,那里长长的街巷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风吹得她的衣角翻飞,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融入那片混沌的阴霾中。
我独自一人站在塔楼上。残阳如血,又给耶路撒冷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悲怆的金色光辉。橘红色的夕阳好像一个巨大的伤口,不断地流淌着炽热又哀伤的汁液,将整个天空染得通红。
我茫然地望向远方,只剩下风的低吟和我内心的独白。
鲍德温,我的弟弟。我很抱歉,没能完成好对你的承诺,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
我所挚爱的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究竟在何方。是我太过自负,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所以上帝对我曾经的骄傲与自信降下了惩罚。
我站立了许久,在夜色的逼近下,我最终离开了塔楼。
无论对谁而言,这余晖下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即将在夜幕降临时破碎消散。有些故事,注定只能在遗憾中落幕,而我们,都不过是命运棋盘上无奈的棋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