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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添梳妆初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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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的光阴,足以让一颗种子长成亭亭如盖的树,也足以让一段青涩的回忆褪色成泛黄的老照片。
当云飞的博士学位因为研究项目的延期而不得不延长三年时,云佳已经穿上了绣着牡丹的嫁衣。
钱文斌的求婚戒指是藏在《诗经》里的。那天师大图书馆的阳光正好斜照在"死生契阔"那一页,钻石的光芒晃花了云佳的眼睛。
三年来,这个男人记得她每个生理期会腹痛,会在她赶论文的深夜送来温热的百合粥,更会在她梦见葡萄架哭泣时,默默把她搂进怀里直到天亮。
"在想什么?"试婚纱时,钱文斌轻轻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云佳望着镜中珠光摇曳的自己,突然想起某个夏天,有个人用葡萄汁在她手心里画过歪歪扭扭的爱心。
那个画面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她甚至连当时自己的心跳声都记不清了。
"在想头纱要不要缀珍珠。"她微笑着撒谎,任由未婚妻替她整理裙摆。婚纱店橱窗外,木樨花纷纷扬扬地落,像一场迟来的雪。
与此同时,波士顿图书馆的穹顶下,云飞正在论文致谢页删掉最后一行字。
原本写着"感谢故乡的云",现在只剩下苍白的空白。窗外飘着冰雨,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云扬的邮件提醒:"佳佳姐婚期定在立夏,你要不要......"
删除键被重重敲下,惊动了邻座的金发女生。
云飞盯着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这张脸已经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眼角有了细纹,下巴冒着青黑的胡茬。实验室的咖啡机发出尖锐的鸣叫,像是某种嘲弄。
那封邮件抵达的时候,波士顿正下着冻雨。
云飞刚结束连续36小时的实验,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显微镜的绿色光斑。实验室的自动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哧"的一声叹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云扬发来的照片加载得很慢——先是出现一截绣着金线的红色袖口,然后是缀满珍珠的喜扇,最后才是云佳低垂的侧脸,凤冠的流苏在她颊边投下细碎的阴影。
雨滴突然变得很重。云飞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被雨水击碎。
有辆黄色出租车溅着水花驶过,霓虹灯在积水中扭曲成紫色的葡萄串。他机械地推开便利店门,冷气混着关东煮的蒸汽扑面而来。
"威士忌,最烈的。"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收银员狐疑地检查他的证件,那张MIT学生卡上的照片还是初来美国时的模样,眼神明亮得刺眼。
公寓电梯的镜面照出他苍白的脸色。威士忌在胃里烧出个洞,疼痛却从心脏开始蔓延。
云飞扯开衬衫领口,金属纽扣崩飞在木地板上,像那年夏天被竹竿打落的青葡萄。照片被钉在冰箱门上,云佳的笑容在冷凝水汽中渐渐模糊。
凌晨三点,波士顿警局的巡逻车在查尔斯河畔发现个浑身湿透的亚裔青年。他正徒手砸着公共电话亭的玻璃,指关节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警察按住他时,听到他反复用中文说着"葡萄熟了"。
"只是实验压力过大。"匆匆赶来的凯文向警方解释。他把云飞塞进出租车,后座立即被雨水和血水浸透。
后视镜里,云飞蜷缩成一团,颤抖的手指在车窗上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那是十四岁的云佳教他折纸船时画的折线。
公寓浴室的瓷砖冷得像冰。云飞把水温调到最高,蒸汽很快模糊了镜面。
他忽然想起云佳总抱怨浴室镜子起雾,有次甚至用口红在上面画了笑脸。现在镜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通红的眼眶和下巴上冒出的胡茬。
威士忌空瓶滚到墙角,发出空洞的声响。云飞跪在床边,从抽屉深处摸出个褪色的蓝丝绒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串玻璃珠链,最中间那颗蓝珠子已经裂了道缝。这是他偷藏起来的云佳最后一件物品,当年在机场分别时从她腕间滑落的那串。
晨光透过百叶窗时,凯文发现室友瘫倒在浴室门口。
花洒还在哗哗流水,混合着地砖上暗红的血渍——原来有人真的能用指甲抓裂自己的皮肤。急诊室的荧光灯下,医生对着狰狞的抓痕皱眉:"抑郁症发作?"
云飞望着天花板出神。那里有块水渍形状很像故乡的葡萄架,架上应该结满了紫红色的果实。
护士给他注射镇静剂时,他忽然用中文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轻得像是怕惊落架上的露珠。
当镇静剂开始起效时,波士顿的天空放晴了。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那张被揉皱的婚礼照片上。云佳眉心的花钿红得耀眼,像是很多年前,滴在她额间的那颗葡萄汁。
婚礼前夜,云佳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一个铁盒。里面那叠航空信封已经脆黄,最近的一封停留在三年前,邮戳模糊得看不清日期。
她拿起最上面那封,发现封口处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雨水还是谁的眼泪。犹豫片刻,最终把整个盒子放进了"待捐赠"的纸箱里,和旧课本堆在一起。
大红的喜服铺满整张床榻,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振翅欲飞。云佳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檀木匣子里的玻璃珠——那颗蓝色珠子是多年前从串绳上脱落的,一直被她偷偷藏着。
窗外忽然响起迎亲的喜乐声,惊得她手一抖,珠子滚落到地上,在青砖地面弹跳着,最终停在母亲刚放下的鸳鸯枕旁。
"佳佳怎么哭了?"母亲慌忙用喜帕去擦她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胭脂在云佳脸上晕开,像极了那年被云飞用葡萄汁染红的嘴角。"傻丫头,哭嫁是吉兆。"母亲笑着捏她手心,却摸到满手冰凉的汗。
等母亲被婶婶们唤去查看嫁妆,云佳终于能独自面对铜镜。镜中人凤冠霞帔,眼底却藏着道不尽的荒凉。
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暴雨,云飞背着她蹚过积水,少年的肩胛骨硌得她生疼,却让人莫名安心。如今这身嫁衣比当年的雨水还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手机在此时亮起,钱文斌的来电显示跳动着"夫君"二字——这个称呼是他上周执意改的。
云佳盯着屏幕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铃声在空荡的闺房里回荡。第三遍响起时,她终于按下接听键,却沉默得像座雕像。
"佳佳?我订了你最爱的那家冰糖燕窝......"听筒里的声音温暖又笃定,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窗外飘来茉莉的香气,云佳忽然想起某个夏夜,云飞笨拙地往她窗台上放了一盆茉莉,花盆下压着张纸条:"听说这个能助眠。"
"文斌。"她突然打断未婚夫的话,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的公园吗?"
电话那头明显怔住了,那是他们相识初期少有的冷场——当时她盯着湖面上破碎的月光,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说云飘到远方会想家吗?"
梳妆台上的龙凤烛爆了个灯花。钱文斌的回应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鞭炮声里,云佳望着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恍惚看见十六岁的云飞站在葡萄架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张即将远航的帆。
"我马上到你家。"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你声音不对劲。"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匣子。
云佳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正抚过嫁衣上的并蒂莲——那针脚密得让人窒息,就像这三年来钱文斌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柔地把她困在现实的牢笼里。
挂掉电话后,她鬼使神差地打开衣柜最底层。那件中学时代的蓝裙子静静躺着,口袋里还藏着半张电影票根,字迹已经模糊到看不清日期。
院外突然响起喧闹声,接亲的队伍似乎提前到了。云佳慌忙关上衣柜,却不小心碰倒了妆台上的合卺杯。
酒杯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被云飞撞翻的泡菜坛子。母亲闻声赶来,看见新娘正徒手去捡碎片,鲜红的血珠滴在嫁衣上,很快被繁复的绣纹吸收,看不出丝毫痕迹。
"这是吉兆!碎碎平安!"母亲强笑着拉她起身,却没发现女儿眼底的痛楚远比指尖的伤口深刻。
当钱文斌的迎亲车队在门外鸣笛时,云佳最后望了一眼墙上的老黄历——立夏那页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画着颗小小的葡萄,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见。
立夏那天的阳光格外眷顾新娘。当云佳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过鲜花拱门时,葡萄架下的李阿婆正对着老式收音机调试频道。电流杂音中,隐约传来大洋彼岸的整点报时——那里还是深夜,有个孤独的身影正在实验室记录最后一组数据。
婚宴上的冰糖莲子羹甜得恰到好处。
云扬偷偷拍下新娘子低头浅笑的侧颜,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许久,最终删掉了对话框里那句"哥,你要不要看看?"。他知道,有些伤口不需要盐,有些云朵注定要飘散。
夜渐深时,钱文斌发现新娘独自站在露台上发呆。月光把她绣着并蒂莲的旗袍照得微微发亮,像笼着层薄雾。
"累了吗?"他给她披上外套,指尖碰到她后颈时,发现那里有冰凉的湿意。
云佳摇摇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葡萄架轮廓。晚风送来熟悉的茉莉香,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人说过,云聚云散都是天意。
如今她终于懂得,所谓天意,不过是凡人给自己找的借口——哪有什么注定的离散,不过是有人在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卧房里,那本崭新的结婚证静静躺在梳妆台上。月光透过纱帘,在烫金的字迹上流淌,渐渐漫过照片里新娘含笑的眼角,也漫过那些被岁月风干的、葡萄味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