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空床、醉语与双生之疾 ...
-
冰冷的器械在无影灯下闪烁着寒光。陆秉权戴着放大镜，操控着纤细的内镜导丝，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王老爷子干瘪的鼻腔内谨慎穿行。屏幕上，导丝一点点越过狭窄的鼻咽部，进入食道，最终精准地避开灼伤严重的胃部，抵达预定位置——空肠起始段。
“导丝位置确认。”陆秉权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置入营养管。”他沉稳下令。
细长的营养管顺着导丝通道缓缓送入，直达目标区域。连接、固定、测试通畅……一系列操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王老爷子在镇静下微微蹙眉，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陆秉权全程面无表情，仿佛操作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模型。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无声地对抗着腰背深处持续传来的酸痛。
手术结束，脱下沾着消毒水和少许鼻腔分泌物的手套，陆秉权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虚脱。高强度精神集中后的松懈，让身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他拒绝了老赵一起吃饭的提议，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个他刻意回避多日的地方——他和任正的宿舍。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熟悉的“咔哒”声，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空旷感。
门开了。
陆秉权站在门口，身体瞬间僵硬。
目光所及，那张原本属于林耀彬的床铺——那张曾被他嫌弃拥挤、却又在清晨看到对方委屈蜷缩而心生愧疚的1.5米小床——此刻空空如也。
床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塑料防尘罩，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暮色。枕头不见了。被子不见了。连床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床边的简易衣柜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书桌上，那些属于林耀彬的剧本、几本中医养生书、一个总是插着充电线的蓝牙音箱……所有痕迹都被抹去。
整个属于林耀彬的空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未在这里存在过。
空气里只剩下属于他自己的、任正的，以及尘埃的味道。那份刻意营造的、属于“陆副主任”的冰冷外壳，在这片刺目的空旷面前，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失落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扶着门框，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腰背的酸痛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但更痛的是心口那片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洞。
“权哥？你……你回来了？”任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惊讶和一丝小心翼翼。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吃力地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罐装啤酒。“我看你最近太累了，买了点啤酒。”他的话在看到陆秉权僵硬的背影和那张空荡荡的床铺时，戛然而止。
任正放下纸箱，轻手轻脚地走到陆秉权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空床，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林哥……他前天下午回来收拾的。东西不多，就一个箱子。他什么也没说，就是让我好好照顾你。”任正的声音有些发涩。
陆秉权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空床，仿佛要将那层防尘罩看穿。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是任正从未见过的、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
他走到客厅沙发旁，重重地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抬手，疲惫地遮住了眼睛。
“酒呢？”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任正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纸箱里拿出几罐冰凉的啤酒，拉开拉环，递了一罐过去。“给。”
陆秉权接过，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没有犹豫，仰头就灌下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的泡沫滑过喉咙，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眼角瞬间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但这股刺激，似乎稍稍冲淡了心口那股沉重的窒息感。
任正也默默开了一罐，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小口喝着。客厅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啤酒罐被拿起放下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一罐。
两罐。
三罐……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灼烧着陆秉权冰冷的胃，也一点点瓦解着他坚硬的伪装。他靠在沙发上，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任正……”陆秉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像蒙着一层雾气。
“我……是不是做错了？”陆秉权的声音很轻，带着迷茫和巨大的痛苦，他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看向任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脆弱和寻求答案的渴望，“我把他逼走了？”
任正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在他心目中如同高山仰止、永远冷静强大的权哥，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任正斟酌着开口，“感情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林哥他真的很在乎你。”他想起了林耀彬收拾东西时那沉默而决绝的背影，还有那句“好好照顾他”。
“在乎？”陆秉权苦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落，分不清是酒还是泪，“他那种在乎……我承受不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搞砸？！我们明明可以当一辈子好朋友的！”
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酒精的催化，汹涌而出。陆秉权的声音哽咽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毫无预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滚落。这个在手术台上面对死神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捂着脸，压抑地哭出声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看着陆秉权崩溃痛哭的样子，任正的眼眶也红了。他放下啤酒罐，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拍着陆秉权的后背，像哄一个受伤的孩子。
“权哥，”任正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朴素的真诚，“感情……不是只有一种样子的。心跳加速是喜欢，平平淡淡、觉得舒服安心、离不开……也可能是更深的东西。只是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或者你不敢去想？”他顿了顿，看着陆秉权痛苦迷茫的脸，终究不忍心再说下去，“算了，权哥，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林哥他走了。或许你们都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他拿起纸巾，递给陆秉权：“别哭了，权哥。你还有我，还有医院那么多病人等着你呢。你是最好的医生，是他们的希望。为了林哥，也为了你自己，振作起来。时间会给出答案的。”
陆秉权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酒精和巨大的悲伤让他头痛欲裂，思维混乱不堪。他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任正默默地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陆秉权终于支撑不住，在酒精和极度的情绪消耗下沉沉睡去，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任正费力地把他扶到自己的床上躺好，盖上被子。看着权哥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任正深深叹了口气。
尖锐的手机铃声如同催命符，将陆秉权从宿醉后昏沉而痛苦的梦境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摸索着接起电话，声音嘶哑得厉害：“喂？”
“陆副主任！救命啊！您快过来看看！这个病人……这个病人我不会治啊！”电话那头是住院医师娄云川，一个平时还算稳重的年轻医生，此刻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慌和无助。
陆秉权瞬间清醒了大半，宿醉带来的不适被职业本能强行压下。“位置？病人情况？”他撑着坐起身，声音虽然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冷峻。
“就在我们诊室！是个小男孩，叫小彬！才五岁！他……他尿血！他父母快急疯了！”娄云川语速飞快。
小彬？！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秉权混乱的神经。那个消失在急诊人潮中的身影，昨晚的痛哭和碎片闪过脑海。他用力甩了甩头，将杂念驱散。
“控制好家属情绪，安抚患儿，我马上到！”陆秉权挂断电话，强忍着头痛欲裂和腰背的酸痛，迅速起身洗漱。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嘴唇干裂，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属于“陆副主任”的锐利与专注。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诊室。诊室里弥漫着紧张和恐慌的气氛。一对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的年轻父母紧紧抱着一个蜷缩在妈妈怀里、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的小男孩。娄云川站在一旁，额头全是汗，看到陆秉权如同看到了救星。
“陆副主任！您可来了！”娄云川迎上来，快速低声汇报，“患儿小彬，5岁，主诉间断性肉眼血尿3天，今早加重，伴有排尿时哭闹、腹痛。无发热，无外伤史。查体……查体……”他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艰难，脸色涨红。
陆秉权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没有追问娄云川，而是直接走到患儿父母面前，声音刻意放得温和沉稳：“我是陆秉权医生。孩子别怕，让叔叔看看，好吗？”他强大的气场和沉稳的态度，让惊慌失措的父母稍微安定了一些。
母亲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孩子转向陆秉权。小男孩小彬紧闭着眼睛，眉头痛苦地皱着，小手捂着下腹。
陆秉权戴上手套，开始进行细致的体格检查。腹部触诊柔软，无明显包块压痛。当他轻轻检查外生殖器时——
陆秉权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小男孩正常的外生殖器下方，靠近会□□的位置，赫然存在着一个**异常凸起、形态不规则、顶端可见细小尿道口的赘生组织**！大小约为主生殖器的三分之一，色泽略深，质地较韧。
**双生殖器畸形Diphallia？！**
饶是陆秉权见多识广，临床经验丰富，此刻内心也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性泌尿生殖系统畸形！发病率极低，且常合并其他严重畸形！
“医生……医生，我儿子……他到底怎么了？”父亲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显然也隐约看到了那异常的结构。
陆秉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收回手，面色凝重但语气平稳：“孩子的生殖器结构有些特殊，需要进一步详细检查。别担心，我们会尽快查明原因。”他转头，语速极快地对娄云川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立刻安排急诊：
1. **尿常规+沉渣镜检、尿培养！**明确血尿性质、有无感染
2. **泌尿系彩超：重点膀胱、输尿管、肾脏、评估畸形结构、有无积水结石！**
3. **急诊肾功能、血常规、凝血功能！**
4. **联系影像科，加急安排盆腔MRI平扫+增强！**精确评估副生殖器结构、与主尿道关系、周围血管神经分布、有无合并其他脏器畸形！
5. **联系小儿外科、泌尿外科急会诊！** 说明情况，疑似复杂先天性泌尿生殖畸形伴血尿！”
指令清晰、准确、涵盖所有关键点！娄云川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飞奔出去执行。
“医生……我儿子……他会不会……”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目前首先要明确血尿原因和整体状况。”陆秉权沉稳地安抚，“血尿可能源于泌尿系感染、结石、畸形本身导致的损伤或合并的其他问题。我们会尽快查明。请相信我们。”
检查结果陆续回报：
* **尿常规：** 大量红细胞满视野，白细胞少许，蛋白+-。**尿沉渣镜检：** 大量变形红细胞，提示肾小球源性可能增大。**尿培养：** 暂阴性。
* **泌尿系彩超：** 左肾体积略增大，肾盂轻度分离（提示轻度积水？），膀胱壁毛糙，内可见絮状回声（积血或感染？）。**明确显示双生殖器结构，副生殖器位于主生殖器下方，可见细小管道结构。**
* **血常规：** 白细胞轻度升高，中性粒细胞为主。血红蛋白正常。
* **肾功能：** 肌酐、尿素氮正常范围。
* **盆腔MRI（加急）：** 清晰显示**双生殖器畸形**。主生殖器发育相对正常，尿道走行清晰。副生殖器位于会□□，形态不规则，其内可见细小管道，疑似发育不全的副尿道，与主尿道关系不明，似乎存在细小瘘管？。**同时发现：患儿存在低位□□闭锁（合并畸形）！** 直肠盲端距会阴皮肤距离约1.5cm。未见明显脊柱裂。
**诊断初步明确：**
1. **先天性双生殖器畸形Diphallia。**
2. **低位□□闭锁（合并畸形）。**
3. **肉眼血尿，高度怀疑与副尿道畸形、潜在瘘管、或合并IgA肾病等肾小球疾病有关。**
4. **泌尿系感染？**
情况极其复杂！不仅存在罕见的双生殖器畸形，还合并了□□闭锁！血尿来源需进一步明确是畸形局部因素还是合并了肾脏原发病！
小儿外科和泌尿外科的主任很快赶到。看过影像资料后，面色都异常凝重。
“太罕见了，双生殖器合并□□闭锁”小儿外科张主任眉头紧锁，“□□闭锁需要尽快造瘘解决排便问题，否则会危及生命。但这畸形结构太复杂了……”
“副尿道结构不清，可能存在瘘管，这很可能是血尿的来源，也可能是感染灶。”泌尿外科李主任指着MRI图像，“手术风险极大，涉及生殖器整形、尿道重建、瘘管切除、□□成形……分期手术是必然的，而且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会诊意见迅速统一：
1. **急诊先行乙状结肠造瘘术！** 解决危及生命的低位肠梗阻。
2. **同时行膀胱穿刺造瘘！** 暂时性尿流改道，减轻泌尿系负担，控制感染，并为进一步检查明确血尿来源创造条件。
3. **待患儿生命体征稳定、造瘘口恢复后，再行详细尿路动力学检查、膀胱尿道造影、甚至肾穿活检，明确血尿根本原因。**
4. **制定分期整形重建手术计划：** 可能包括副生殖器切除、主尿道延长/重建、瘘管切除、□□成形术等。这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手术方案确定，刻不容缓！
无影灯再次亮起。这一次，手术台上的患儿是如此幼小而脆弱。
陆秉权没有担任主刀因为这是小儿外科和泌尿外科的范畴，但他作为重要的会诊专家和患儿的主管医生之一，坚持站在手术台旁，密切观察着。他需要第一时间掌握情况，为后续的治疗提供依据。
手术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小儿外科张主任手法娴熟地进行着乙状结肠造瘘。切开、提出肠管、建立瘘口……动作精准。
泌尿外科李主任则进行膀胱穿刺造瘘。定位、穿刺、置管……同样一气呵成。
陆秉权紧盯着监护仪和手术野。当李主任的器械在分离膀胱周围组织时，陆秉权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关键点！
“李主任，看这里！”陆秉权指着术野一处，“生殖器基底部与主尿道后壁之间……存在异常交通！很细，但能看到尿液渗漏！**这就是那个瘘管！**”
李主任仔细查看，点头：“确认！副尿道与主尿道存在细小瘘管！这很可能就是反复出血和潜在感染的根源！”这个发现至关重要，解释了血尿的局部原因，也为后续彻底切除瘘管提供了明确依据。
两台造瘘手术顺利完成。患儿被送入PICU密切监护。
陆秉权走出手术室，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混合着宿醉未消的头疼和腰背酸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气味涌入肺腑。
小彬……
手术台上那张苍白痛苦的小脸，和这个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与记忆中那张绝望的脸重叠。
他救下了这个叫“小彬”的孩子，暂时解除了生命威胁。然而，这个孩子未来漫长的、复杂的重建之路才刚刚开始，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就像他自己。
昨晚崩溃的泪水、空荡的床铺、未能送出的香囊……还有那个被他亲手推开、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林耀彬。他的心，又何尝不是一片需要艰难重建的废墟？
陆秉权闭上眼，手术室明亮的灯光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红色的光晕。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荒芜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去面对小彬漫长的康复，更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复自己内心那片，名为“林耀彬”的巨大创伤。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