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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名其妙的“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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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场拍卖晚宴后,时间滑过去两周。港岛的秋意渐浓,空气中漂浮着清爽的凉意,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透过摩天楼的间隙投下长长斜斜的光柱。
萧然的生活似乎一切如常。他的“觅度”画廊正在筹备一个名为“浮槎”的新锐艺术家群展,事务繁杂。他依旧周旋于各种开幕酒会、私人沙龙和慈善晚宴,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蝴蝶,在不同的花丛间轻盈点过,留下恰到好处的笑意和引人遐想的眼波。他的社交软件上,依然更新着看似随意却精心构图的日常——一杯拉花精致的咖啡,画廊一角沐浴在夕阳下的雕塑,深夜工作室里散落的草图……底下从不缺少点赞和暧昧的评论。
但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焦躁感,像血管里掺进了极细的沙粒,随着血液流动,在不经意的时刻带来细微的磨砺感。
这种焦躁感的源头,叫做顾云深。
或者说,叫做无处不在的“顾云深”。
第一次“偶遇”发生在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的日料店“醍醐”。萧然正和一位刚从巴黎回来的独立导演聊一部实验影片的合作可能性,餐厅的和纸灯笼投下柔和的光晕,清酒氤氲着米香。谈话间隙,萧然抬眼,视线穿过精心修剪的绿植隔断,看到了斜对面那个卡座里的人。
顾云深独自一人。
这很罕见。他面前只放着一壶清酒,几碟精致的下酒菜几乎没动。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庭院里的枯山水,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节奏稳定,仿佛在计算着什么。金丝眼镜被他摘下来,随意放在手边,少了镜片的遮挡,侧脸的线条显得愈发冷硬,甚至透出一种疲惫的孤寂感。
萧然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他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毕竟上次交换了名片,算是有了一面之缘。
然而,就在他迟疑的片刻,顾云深仿佛脑后长眼般,极其自然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像是早已知道他在这里。
顾云深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他重新戴上了眼镜。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孤寂瞬间被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无懈可击的顾总。
萧然只好也点头回应,心底那点古怪的感觉却更浓了。这场偶遇,过于巧合,也过于平静。
导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惊呼:“哇,顾云深?深资本的那个?他居然一个人吃饭?”
萧然收回目光,端起清酒抿了一口,掩饰道:“嗯,好像是的。”
“听说这人难搞得很,不过眼光毒,下手狠。他们深资本最近在投一些沉浸式艺术体验项目,势头很猛。”导演兀自说着,语气里带着圈内人谈起资本时惯有的、混合着向往与警惕的复杂情绪。
萧然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沉浸式艺术体验?这似乎和他的“浮槎”展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
第二次,是在一位知名收藏家的私人音乐沙龙上。沙龙设在半山的别墅里,请来的是一支低调但水准极高的爵士乐队。灯光暧昧,乐声慵懒,空气里飘着雪茄和威士忌的醇厚气息。
萧然到得稍晚,他穿着件墨绿色丝绒外套,里面是黑色高领羊绒衫,显得随性又矜贵。他很快融入气氛,和几位相熟的艺术家、评论家寒暄笑谈。正当他倚在吧台边,听着萨克斯风手即兴发挥的一段迷人旋律时,感觉身侧的光线微微一暗。
他转过头。
顾云深就站在他旁边,距离不远不近,正对酒保低声点单:“单一麦芽,艾雷岛,纯饮。谢谢。”
他今天没穿西装,一件深灰色的羊绒高领衫,外搭一件黑色羊绒长外套,少了些商务感,多了几分闲适的精英气质,但那份沉静冰冷的气场丝毫未减。
“顾总。”萧然率先开口,这次他脸上的惊讶自然了许多,“也喜欢爵士?”
顾云深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荡漾。他转向萧然,镜片后的目光在音乐声中似乎柔和了半分,但也可能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偶尔。放松的一种方式。”他的回答依旧简洁,听不出真假。
“看来我们放松的方式有点类似。”萧然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杯,冰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顾云深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抬了抬酒杯,示意了一下,然后抿了一口酒。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音乐上,但萧然却无法忽视他存在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就好像房间里突然放进了一块磁力强大的磁铁,所有的铁屑(包括他自己)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牵引。
他们并排站了一会儿,听着音乐,没有再多交谈。沉默却不完全尴尬,一种古怪的、张力十足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萧然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缕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威士忌的烟熏味,奇异地攫住了他的感官。
中途,一位身材火辣、性格奔放的女画家端着酒杯走过来,熟稔地想要挽住萧然的手臂,声音娇嗲:“萧老板,好久不见,躲在这里享受寂寞呢?”
萧然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一样笑着应付过去,却莫名觉得身侧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那只手,举杯笑道:“在欣赏音乐,贝斯手的节奏绝了,不是吗?”
女画家有些意外,但也识趣,聊了两句便离开了。
等她走远,萧然下意识地瞥了顾云深一眼。对方正专注地看着乐队表演,仿佛刚才那一幕小插曲从未发生。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
又一支曲子结束,顾云深放下酒杯,对萧然淡淡点头:“失陪。”然后便转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无声无息。
萧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频率高得离谱。
第三次,甚至是在马术俱乐部。
萧然是被一位家里做地产的公子哥硬拉来的,他对骑马兴趣不大,但享受阳光草地和之后俱乐部餐厅的烤肋排。他换上一身标准的骑装,白色马术衬衫,咖色马裤,长靴,站在场边有些意兴阑珊。
然后,他看见了马场里的顾云深。
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纯黑色荷尔斯泰因马,正在练习盛装舞步的科目。马匹肌肉贲张,步伐精准而富有韵律,顾云深端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手腕稳定,小腿与马腹的接触轻巧而有效。他驾驭着那样一个强大的生命体,动作却举重若轻,充满了控制力与和谐的美感。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和紧抿的唇角。
那一刻,他不再是会议室里运筹帷幄的资本大佬,也不是宴会上疏离冷淡的贵宾,而像一个真正的、古老的贵族,与他的坐骑共享着力量与优雅。
萧然看得有些出神。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顾云深,极具吸引力。
训练告一段落,顾云深轻叱一声,策马小步跑向场边。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等候在一旁的教练,然后朝着萧然的方向走来。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比平时稍重,冰冷的气质里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极具力量感的热度。
“萧先生也对马术有兴趣?”他开口,声音因为运动带着一丝难得的沙哑。
萧然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自嘲和试探:“我更感兴趣的是,顾总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GPS定位器?”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冒失。但连续三次的“巧合”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顾云深脚步顿住,看向他。他摘下了骑术头盔,头发被汗水濡湿了些,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萧然,像是在评估他这句话背后的情绪和意图。
就在萧然以为他会否认或者用官方辞令搪塞过去时,顾云深却极淡地、几乎看不出来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冰原上昙花一现的极光。
“这家俱乐部的杏仁可颂很不错,”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尤其是刚出炉的时候。萧先生来都来了,不妨试试。”
说完,他不再看萧然,径直朝着会所淋浴间的方向走去。
萧然愣在原地,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弄得一时失语。
杏仁可颂?
他是在承认这些偶遇并非全然巧合?还是用一种更隐晦、更傲慢的方式在告诉他:你的行踪,我了如指掌,但这并不值得我特意解释?
萧然看着那个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的烦躁感达到了顶点,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被挑衅和被吸引的感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起来。
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在任何场合搜寻那个身影。
他开始反复回忆两人之间寥寥数语的对话,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
他甚至开始好奇,那副金丝眼镜之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思绪和目光。
顾云深像一道精心设计的谜题,一个结构复杂的迷宫,无声地立在那里,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气息。而萧然,这个习惯了在情场和社交场无往不利的“海王”,第一次产生了不顾一切想要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冲动。
他知道这很危险。那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明确的“生人勿近”和“极度危险”的信号。
但他血液里那份艺术家特有的冒险精神,以及内心深处对“不可得”和“难解”事物的天然趋向,正被彻底激发。
晚些时候,在俱乐部餐厅,萧然心不在焉地吃着据说“很不错”的杏仁可颂(确实酥脆香甜),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内容只有一行字,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克制:
「下周三下午三点,寰宇艺术基金会,关于‘浮槎’展的初步洽谈。地址已发邮箱。」
没有署名。
但萧然瞬间就知道是谁。
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他没有回复“收到”或者“谢谢”,而是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回去:
「顾总推荐的可颂,果然不错。」
发送。
他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拿起可颂,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在咀嚼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窗外,秋日阳光正好,草地绿得晃眼。
一场始于“偶遇”的旋律,正悄然变奏,引向更深不可测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