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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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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娣娣啊,去瞧瞧外面是谁在喊?”
说话的是大太太薇荑,她穿着珊瑚色旗袍,头发精致地盘着,右手抵着烟杆子,左手在给二太妙常,赵老爷和苏先生发牌。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唇珠圆,说是风华,但那圆钝的脸型和眉梢间的老态却让她不至于绝代。那金烟杆子横过她的左脸,像是震震欲飞的龙须,活脱一副古中国审美的样子。
“许是别家的孩子路过,随他去罢。”三太雪樵没上牌桌,听闻眉头皱皱,回了话后没有动作。
“苏先生好不容易登门拜访来玩一次,不能让他扫兴吧?”大太太瞪了瞪她,接着又对赵老爷和苏先生一顿媚笑,那派头,川剧演员来了都得请教请教。
“没事的薇荑,不要紧。”苏先生是客,海归富商来的,是这座大宅里少出现的新式年轻男人,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西装革履。嘴里本衔着刚下的牌,话一出牌便掉了下来。
“随她去罢,她不爱玩牌,雪樵!”一直无言的赵老爷胡子一蹬喊了一嗓子,把其他四人吓得够呛。雪樵嘴一撅,不情愿地转了身,脚下鞋子噔噔响,像是要把地砖踏碎。
“这小的就这样。”赵老爷对苏先生陪笑,苏先生脸却冷冷的,没有要理。
赵家是个大宅子,也是古典中国式的。赵老爷的祖父是清末重臣,这两代独子单传,宅子的派头不必说。可到赵老爷这却像水逆,娶了两房生的全是女儿,第三房生产时又差点双亡,男胎没保住,雪樵却不幸活了下来。现在赵老也不好再娶,于是天天念叨着自己没有儿子要绝后,雪樵起疑他和苏先生交好根本不是忘年交,而是认他做自己契子。
穿堂黑洞洞的,雪樵寻着阵阵婴啼找方向。穿堂的窗可以看到几年前建的花园。三太刚进门的时候那儿还满院子花木,但没两年就枯的枯死的死,像是不欢迎自己似的。现在那儿支起些器具,在煮阿片烟。
自己姓什么?雪樵触景生情,或许是姓白罢!姓氏在这儿已经不起作用了!在这儿她一般姓三,或是姓诶。她脚步又响了些,噔噔变成了咚咚,赵老爷听得心里发黑,要不是苏先生在,他注定是要出去教训下那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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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啼时大时小,一阵一阵的。雪樵方向感本就不好,绕了几圈路才走到厢房前。她犹豫一下,叩了叩门道:“王妈!哪来的娃娃?你生了?什么时候的事?”
“三太你等等先!”王妈叫道,厢房里响起急乱的脚步声。雪樵站在那儿等,本想在房外的墙壁靠一靠,可那挂着下人从乡下带来的腌酸菜,腥臭阵阵,雪樵皱了皱眉,心想算了。
“三太啊,我这就给你开门。”她转过身去,对上王妈那张圆黑脸,目光下移,那肚子依旧鼓着。
“你这不没生么?那是哪个娃娃在叫?”王妈眼神局促,双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像犯了事但不敢承认的娃子。看到她这幅模样,白雪樵自然是有些眉目。
“哪个乡下亲戚的孩子在这啊?”她觉得王妈有些怵自己,把语气放得轻柔。王妈仍不说,只捏着自己黄裂的手。
“我不是老爷,你说罢,你再不说我就叫老爷亲自来看看了。”白雪樵故意冷了脸,果然奏效了。
“不……不是……是捡的,东集市旁那颗大槐树下捡来的男娃子。”王妈颤颤巍巍地回。
“捡的?”白雪樵拨开她迈进下人的厢房,王妈想拦却拦不住。房间和王妈一样是黄黑的,陈设过于简单,她一眼就看到了灶台旁放着那个半破的篮子,里面有一个被霉布裹着的男婴,正安详的睡着。
“为什么要捡?”白雪樵看看男婴又看看王妈。
“这个娃子可怜哦,”王妈眼里慢慢蓄了水,“不知道放那多久了,听街坊说一下哭了三个时辰,还好我来得及时哦,不然就被猪肉铺那畜生扔进河里了,说什么挡住他做生意了,这世道诶……”说罢,她摇了摇头,雪樵脸彻底软了,也跟着摇了摇,叹了口气。
“你放着养着,别让老爷发现了就成,”她深深地盯着那孩子,“要被老爷发现了,那可能还不如被那猪肉铺的扔进河里。”
“好……好……”
“这布……”她皱着眉扯了扯婴儿身上的布料,“全都霉掉臭掉了,你去我房间把那件蓝的旧旗袍拿来,裁缝一下给他裹上。”
王妈双手合十跪在地上道:“三太活菩萨啊……这世积德啊……”雪樵淡淡的眼睛覆了阴,带了点怒地说:“你就先去罢!没用的话少说点!”
“好……好……大好人啊!”王妈抹了把泪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厢房寻旗袍去了。雪樵一人看了那男娃子一会儿,他被养得很不好,很瘦,脸色灰黑,像抽了十年阿片似的,不知多久没过营养了。
“现在的日子有这么难过么?”她愤愤地想,“老爷们在抽阿片喝洋酒,外头人连孩子都没奶水喂了,世道……”
“三太,旗袍给你寻来了,这件?”不一会儿,王妈回到厢房,手里捧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那是雪樵还是学生的时候穿过的,那时清还没亡呢,她烫着时髦的小卷发,和学堂的姊妹们说说笑笑,写作跳舞。那旗袍自从来赵家之后就再没被穿过了,它主人不忍再回想那一段记忆,它就成了衣柜里最深最可恶的那个梦魇。
“对,它有些年头了,是粗制的,比不上大太那些珊瑚绸缎,不择些软点的质地给他垫着罢。”白雪樵撇了撇那件旗袍回道。
“好……好……三太你嫁来这宅真是菩萨入渊了,大好人啊……”
这话越听越不对,她不瞧不起乡下人,但她不适应王妈二十来岁的人就唠叨得跟个老婆子似的,唠叨也罢,说的都还净是让人心脏起疹子的。
对!或许不能怪王妈!或许根本不能叫她王妈!年龄上她得叫雪樵声“姐”。因为生的黑了点土了点,她进来就被大太太一口一个“妈”,大太二太也乐于为难差使这个“妈”,或许刚刚她给那点微薄善意,算是让她成为王妈在这宅子里遇到最大的菩萨了。
她走出厢房,在院里漫无目的的溜达着,她想着事,越想越愤懑,一脚把附在地上的大蜗牛踢飞了。那蜗牛飞出去滚了几圈,没碎,几秒之后又把触角伸了出来安静地爬着。
“三太太?”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她回头看去,是苏先生。
“刚刚他都看到了?”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可见的绯红,挺囧的,她回头对上他那黑亮的眼,却没应那声招呼。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苏先生毫不掩饰地看她,好像在看她的脸,又好像在看她的素白旗袍。她游离,浑身上下好像有虫子在噬咬。
“我当我没看到,陪我抽烟么?”苏先生笑了笑。刚在棋室烟太浓,她现在才看清苏先生的面容,眼丹凤,唇薄,鼻梁上顶着副金丝眼镜,有些男生女相。
“阿片烟么?我不抽。”她摆了摆手。
“不是,阿片烟我也不抽,卷烟。”说罢他掏出一个亮黑的烟盒,上面有些繁杂的西式花纹。
“没抽过。”
“那试试罢。”
他用二指夹出两根烟,分了一根给雪樵。
“给你火。”
“嗯”
她手指夹着烟,生生地让她点着,苏先生看她生疏,有些想笑。
“三太太,别人帮你点烟的话你是要护着火苗的,不然看起来不礼貌。”
“噢……抱歉,我没试过。”
“下次记得就好。”
她抽了一口,被烟呛得直咳嗽,苏先生笑容更盛,像是恶作剧成功的男孩子。这一呛直接呛出眼泪来,他发觉自己有些无礼,便止住了笑容帮雪樵拍了拍背。
“三太,在下苏拂满,您怎么称呼?”
拂满拂满,很好听,也有些女气文气。
“您的名字真好听。”白雪樵回。
“是,”苏拂满眉毛扬了扬,“听过李煜的诗么?”
“没有,学堂没教过。”
“那可能那时候被官府禁了,”苏拂满作惋惜装,“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写得真好。”她想象着,但南京的雪薄如纸,落在身上若是拂了就散了,她只光想。
“为什么被禁?”她接着问。
“李煜是唐后主,有人在清垂危时读他的诗,官府怕是会把他们抓起来罢。”
“这样啊……”
“扯远了,阁下怎么称呼?”
“你知道的,”雪樵捋了捋发梢笑看他,“赵老爷姓赵,你叫我赵三太太就成。”
“不,我要你的称呼,不是赵老爷第三房太太的称呼。”
白雪樵犹豫了会,说:“我叫雪樵。”
“姓雪?”苏拂满带着些许疑惑看着她。
“不……”
“姓白。”
“白雪樵小姐,很高兴认识你。”苏拂满朝她伸出手。
“很高兴认识你。”雪樵也回以手,眼神是满满笑意。“赵老爷没让你作陪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里头太闷,出来透透气。”
是,赵家除了下人的房间其他全是娱乐场所,大宅子成天青烟萦绕,满地酒碎。人气烟气花气,雪樵惯了却还是偶觉反胃,何况苏先生是客。
“那孩子的事……我听到了。”
“你要告诉赵老爷么?”雪樵偏了偏头,苏拂满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你误会了。”苏拂满连忙接上,“王妈是么?那人一个下人,自己穿着粗布衣服还有孕,收留一张嘴却不犹豫,善良。”
她发觉这人讲话不太一样,有时连成一线,有时一组一组地蹦,写散文诗似的。她吐出一口烟,回答道:“乡下人都是这样罢,大多淳朴良善的,但是愚,她不知道怎么藏好那娃子,也不知道被赵老爷发现了后果是什么样的。”
“是,是。”苏拂满叩了叩头,不置可否。烟烧到烟屁股上了,他往栏杆上摁了摁,灭了烟,用干净的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雪樵。
“我的名片,如果往后需要我帮什么,打给我,或是来找我。”说罢,他理了理大衣进了宅门,留给白雪樵一个赘着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