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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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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心小学的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固执地向前流淌。时间在粗糙的课桌刻痕上、在粉笔灰簌簌落下的瞬间、在煤渣跑道扬起的尘土里,刻下了一道道无声的印记。
蒋硕和砺丞的交集也并没有变得更多,雨天的那个拥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谁都没有提过这件事。砺丞依旧习惯性地坐在靠窗的角落,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羽毛、警惕着陌生环境的小鸟。他的沉默并非全然被动,更像一种笨拙的自我保护,一层包裹着敏感内心的、脆弱的壳。
课间操的喧嚣大多与他无关。他通常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翻着课本,目光却常常飘向窗外那排日益光秃秃的杨树。蒋硕的身影,十次有八次都会出现在那里。有时是靠着树干,有时是蹲在树根旁,手里似乎永远在摆弄着什么——一根树枝,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或者仅仅是地上的煤渣。他像操场这幅动态画卷里一个静止的锚点,孤独而醒目。砺丞的目光偶尔会与那道投向窗内的平静视线相遇,每一次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让他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撞动几下。这就是他们之间默契的交集,不打扰,也不靠近。
刘二虎依旧热络,时常拉着他一起拍画片、玩弹珠。砺丞大部分时候都拒绝失败,然后总是输多赢少,动作带着拘谨的笨拙。王彩凤作为班长——是的,她重新当上了这个新班级的班长,这极大的助长她的自信,则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这个安静得过分的男孩,偶尔会指派他一些简单的值日任务,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权威感。砺丞总是默默地完成,不争辩,也不多言。母亲荣女士的叮嘱——“别惹事,好好念书”——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书本成了他暂时的避风港,那些方方正正的字,比现实世界更容易理解和掌控。
唯一打破这层沉默的,是父亲砺建国偶尔的、带着浓重烟味的回家。那些短暂的停留,往往伴随着响彻整个院子的吵架声。父亲像一团移动的阴影,带着外面的风尘和疲惫,闷头吃饭,闷头抽烟,然后在某个天不亮的早晨再次消失,留下炕梢那卷带着泥腥味的铺盖。母亲的脸在那几天会绷得更紧,眼神锐利如刀,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砺丞学会了屏息,学会了在父母低沉的、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声响起时,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嵌进墙壁里去。
一天放学,砺丞推着车刚走出校门不远,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刘二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胖脸蛋涨得通红:“砺丞!等等我!哎你知道吗,出事了!”
砺丞停下脚步,心莫名地提了起来:“怎么了?”
“蒋硕!蒋硕跟赵大鹏他们打起来了!”刘二虎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操场的方向,“就在操场东头,杨树那边!打得可凶了!好多人围在那儿看热闹呢。”
砺丞的心猛地一沉。打起来了!蒋硕和赵大鹏?那个总带着几个跟班、一脸蛮横的高个子?他几乎没多想,下意识地推着车就往回跑。
刘二虎愣了一下,“你跑什么啊,等等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砺丞和刘二虎赶到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害怕人太多把老师引来,刘二虎的小弟正在驱赶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操场的喧嚣已经散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零星的、不怕事大的头铁学生聚在东头杨树下。砺丞挤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蒋硕被赵大鹏和另外两个男孩死死地按在煤渣地上。赵大鹏骑在蒋硕腰上,一只手揪着他短硬的头发,另一只手攥着拳头,狠狠地砸向他的肩膀和后背。另外两个男孩,一个按住蒋硕挣扎的手臂,另一个用脚踢着他的腿。蒋硕的脸被按在粗糙的煤渣地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但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用尽全身力气在反抗,每一次挣扎都带起一片煤渣尘土。他的蓝布褂子被扯开了两个扣子,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背心,上面沾满了黑乎乎的煤灰和点点猩红。
“服不服?小杂种!叫你多管闲事!”赵大鹏喘着粗气,拳头带着风声落下,砸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砺丞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冲上头顶,手脚瞬间冰凉。他看到蒋硕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因为疼痛和愤怒布满了血丝,像困兽般死死地瞪着赵大鹏,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没有一丝求饶,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倔强。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砺丞心口发疼。
他额头上的青筋也因为愤怒和疼痛而爆起,“操!我就管了怎么的?有本事你他妈打死我,你今天要是打不死我,以后可就得小心着点了。”蒋硕的声音低沉且冷静。赵大鹏听见他不服气,举起拳头就要落在蒋硕的脸上,蒋硕赶忙把头转到一边躲避。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王彩凤尖锐的声音在赵大鹏的拳头落下之前突然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小脸气得通红,叉着腰站在圈子外,声音带着班长的威严,“赵大鹏!你别仗着年纪大就来欺负我们低年级的同学,你再打人我就去告诉李老师,赶紧撒开蒋硕!”
赵大鹏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到王彩凤,又瞥了一眼旁边越来越多的围观学生,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啐了一口,松开揪着蒋硕头发的手,又狠狠地在蒋硕背上捶了一拳才站起来:“没看出来啊,你女人缘倒是不错,算你走运!下次再敢惹老子,打断你的腿!”然后转过头对王彩凤说“你该庆幸我不打女生,除了告老师其他的什么也不会的废物。”他招呼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走了。
压在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蒋硕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疼痛和脱力而微微痉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手臂一软,又重重地跌回煤渣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他侧过脸,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那眼神冰冷而麻木,像在看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当他的视线掠过砺丞时,似乎没有任何停留,又似乎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砺丞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他看到蒋硕脸上、脖颈上的擦伤和淤青,看到他蓝布褂子上被撕破的口子和沾染的些许血迹,看到他独自在尘土中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狼狈。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上前,想伸出手,想把那个瘦削倔强的身体从地上拉起来。但母亲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别惹事!”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有力,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彩凤已经快步跑了过去,蹲下身,试图去扶蒋硕的肩膀:“蒋硕,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卫生室?”
蒋硕猛地甩开了王彩凤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抗拒。他没有看王彩凤,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想要自己站起来。“去你妈的别惹事”砺丞想着,他快速的跑过去,不顾蒋丞的反对把他扶了起来,蒋硕拍打着身上的煤灰,动作粗鲁,牵扯到伤口时,嘴角会不自觉地抽搐一下。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那是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绿色帆布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低着头,一瘸一拐地、沉默地穿过人群,走向校门。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倔强,像一杆在狂风中折断却不肯倒下的芦苇。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无声的屈辱和疼痛。
砺丞没有追上去,看着那个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刘二虎在他旁边小声嘀咕:“蒋硕也是,惹赵大鹏干嘛…听说是因为赵大鹏抢了二班一个小孩的零花钱,蒋硕看见了,拦了一下,就打起来了…”
砺丞没有回应。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刚才蒋硕被按在地上时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恨意和不屈的眼睛,和他最后独自离去的、沉默而狼狈的背影,在他脑海中反复交替,挥之不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叫做“无力”的东西,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想把蒋硕背起来,他想送蒋硕去卫生室,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推着车,在刘二虎的絮叨声中,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阳将他的影子也拉得很长,同样单薄,同样沉默。
“蒋硕不需要”砺丞这样想。
那天晚上,砺丞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隔壁父母再次因为钱的问题压低声音争吵。黑暗中,蒋硕那带着伤痕的脸和倔强的眼神以及他离开时一瘸一拐的姿势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尘土味的枕头里。
蒋硕的伤好的很快,快到砺丞还没来得及关心就已经结痂了。
时间踩着煤渣跑道上的脚印,悄然滑向深秋。空气里的铁锈味更浓了,早晚的寒气像细小的针,钻进单薄的衣衫。
“哎,砺丞,你听说了没有,据可靠消息,咱们学校下周要开运动会了!”刘二虎一边踢着砺丞的凳子一边说。
“开就开呗,反正我又不参加,还有你能不能别每次跟我说话都踢我凳子啊,我能听见。”砺丞头也不回的说。
“嗨,这不是怕你不知道我是在跟你说话吗,不踢了还不行。”刘二虎改用圆珠笔戳着砺丞的肩膀说。
“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王彩凤?你看她给不给你告老师,还有,也别戳我了,别等会儿被老李婆子看见了给你拎出去了。”砺丞稍微歪了歪头。
话音刚落,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就从后门口那儿传出来了。“刘二虎,砺丞!你俩要是再说话破坏课堂纪律就给我出来站着!还有蒋硕,上课是给你睡觉的吗?站起来给我清醒清醒。”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后门走向讲台。“说个事儿啊,学校刚开了教师会,下周一到周三,我们学校要举行秋季运动会。等会儿你们体育老师会来给你们说一下这次运动会的具体安排和比赛项目,希望大家能踊跃报名。我就一个要求,不求你们拿奖,但是每个项目都给我报满。就这一个事,蒋硕坐下,继续上自习。”
过了一会儿,体育老师进来公布了比赛项目,常见的短跑,中长跑,长跑,跳高,跳远都有,居然还有铅球。中长跑到800米,长跑直接越过了1500米,只有一个3000米的比赛项目,不过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小朋友不用参加,3000米的比赛强度已经超过这群小朋友的体能极限了。体育老师让体育委员曹小峰负责报名的事情。和班主任李老师的要求一样,每个项目必须报满。
体育老师刚走出门口,赵二虎就在后面跃跃欲试“体委,哎曹小峰!快我要报铅球。看我的体格子,绝对能拿奖,先给我填上。”
曹小峰乐的有人主动报名,然后绕着班级问了一圈,问到砺丞这里来的时候,砺丞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参加过任何体育项目,平常上体育课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本身我也不擅长体育,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参加这种比赛,还是不拖后腿了。”除了全班都必须要参与的拔河,砺丞不打算参加任何比赛。
一圈转下来,曹小峰看着报名表上3000米那一栏空空如也,不死心的站上讲台“同学们,家人们,3000米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老师要求所有项目必须报满,3000米每个班至少都得一个人,各位行行好,先把名报上,实在是跑不下来的话,大不了中途弃权嘛。算我求求各位了,有没有以前跑过1500米的啊,凑个数呗。”
“我,我。”蒋硕的前桌蒋佳积极举手。
曹小峰赶忙回应“哎,就你,那就定你了。”
蒋佳连忙摆手,“哎,不是我要跑,我要推荐。蒋硕,我推荐蒋硕,他以前在我们村小跑过1500,还拿了第二呢。”
曹小峰皱了皱眉“蒋佳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下次直接说重点。”然后他看向蒋硕。砺丞也看向了蒋硕。
蒋硕正单手托在下巴上,脸上上次打架留下的痂壳还没退完,细细碎碎的,有点像是曲折爬行的虫子。他看着曹小峰的方向,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参加。曹小峰一看有戏,差点一个滑跪,跑到蒋硕课桌前,一把捞起蒋硕另一条胳膊使劲摇晃。
“求你了蒋硕,蒋爷爷!报名吧,救我一条狗命,以后我喊你爷爷!”曹小峰已经把辈分自降到孙子辈儿了。
蒋硕抽出胳膊“什么时候你不碰我了,我就报名。”
“得令,爷爷,你说啥就是啥,那我现在就给你把名儿写上去了,可不带反悔的啊”曹小峰十分狗腿的说,语气里都带了一丝谄媚。
“你再啰嗦,我就真的要反悔了。”蒋硕顺着曹小峰的方向朝砺丞的方向看了过来。他冲着砺丞挑了挑眉。砺丞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能朝着他点了点头。
报名环节结束,曹小峰长舒了一口气。连班级里的空气好像都多了一份期待和不用上课的兴奋。接下来的自习里,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充满了整个教室,就连纪律委员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