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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易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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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孩子。”
皇帝满意地拍拍阴为明胳膊,拉他重新坐起来,和安抚一只狸奴没什么区别。尚食局的点心送到殿门口,内侍噤声送上来,又送到阴为明面前,几块炸果子、几点桃花酥。一下子又是安宁祥和一幅画面了。
“其实这牌子给你、也没为多大事,你念过书,知道我朝素来与南楚不和。川杉在殿上也问过你,你以为瑞、楚之间,该做何解?”
阴为明硬着头皮:“南楚一国,坐拥天险,易守难攻。先前、先前……先皇帝在时,也以退为守,主张议和……”
“你是要说到和亲一事了?”
“臣……”
“继续。”皇帝拎起个果子,揉着表面,“殿试的时候你不是说得挺好的嘛,当时怎么说,现在就怎么说。”
没辙,阴为明猛地两眼一闭,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臣以为,盲目求和是贪图安逸,求亲嫁王,是有辱大瑞……有辱我朝之举。”
“你是觉着,朕将朕的弟弟嫁去南楚做上门女婿,丢了脸。”
“绝无此意!”
“别急、别急,朕又没说你说得有错。”
皇帝笑呵呵吃下手里点心,咀嚼得慢,屋里又静,阴为明便只听得他细碎声响。他不好多说,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不做言语。
“为明啊,你呢,其实也算通透。”齐定锴塞一块酥饼到他手里,“朕不怪你,你瞧,川杉听了你说的还夸你。我吗,和先帝在这事上确实做得不对。朕的姐姐,先帝将她贬去了偏远荣州,弟弟呢,到朕这里说是去和南楚公主和亲,其实谁也知道,他是一个质子拴在楚人手里。”
酥饼皮脆,皇帝轻轻有力,纷纷扬扬就在阴为明手里碎成渣:“我呀,老人一个啦,折腾不起,听说呢,姐姐荣侯要做什么比武大会,不得了还设在瑞楚边境重镇。为明你聪明,你同朕说说,姐姐她、这是何意呀?”
“荣侯神算,陛下圣聪,臣不敢揣度。”
“这就没意思了,”老迈的眼睛眯起来,细细一弯,“你说,她同朕的弟弟、同辰王差了三十好几,面也没见上几回。这样两个人,会因为恨同一人而站在一起吗?
“朕老啦,想不明白。你有哥哥有妹妹,阴为明,你说,他们会吗?”
浑身冷汗早就浸透衣领、后背,阴为明觉着自己何止是命犯太孙,简直是命犯煞星,这才在其他人热热闹闹放榜日的时候被皇帝抓来受罪。
他面上无虞,心里早就乱成一团,这可不比殿试和皇太孙对答。太孙毕竟年少、将将弱冠,气势比不得皇帝不说,当时阴为明也不知道那人是皇太孙,心里并无负担。眼下同老皇帝共处一室,又被迫接下御赐令牌,生怕哪句话说错,害了全家性命。
“没事,答不出来没关系。”
皇帝又把他从座位扶起来,贴心整理他因汗水打湿发皱的衣领。碎糕点渣子还留在阴为明手心,沉默不语。
“你替朕去问问他们就好,就拿着这块牌子。看看好姐姐要办的到底是什么比武。姐姐她呀,虽然多年离京在外,也认得这牌子,至于辰王嘛——”
齐定锴声音陡然一冷,瞬间没了上了年纪的倦意。
“嫁去南楚,便不是我大瑞子民了。”
内廷马车送回家,阴为明还没缓过神来,两眼发空手脚发虚,等到大哥来接,才颤巍巍靠着大哥肩膀走回屋里。
面圣一事非同小可,又是在内东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不好非议太子叔侄二人的争论,自然视线全落在被太子叫走、宣榜无名的进士身上。再同先前“忤逆皇太孙”的流言一搅和,添油加醋,他阴为明在城东茶楼说书人口中、已是命不久矣。
阴去暗替他推开门,书房里早就备好椅子,桌上两盘阴为明平日里最爱吃的茶点。他现在见了,只觉得反胃。
“陛下同你说了什么?坐下聊。”
“大哥。”
阴为明难得一副正经模样。
“我要去南楚。”
“太子与我说了。”
“我接下了……陛下亲令。”
“嗯。”
“我会连累家里,母亲,还有你和小妹,我——”
大哥无奈笑了笑,揉揉他脑袋。
“不用你担心,做好你的事就行。你不是一直想去南边看看,看看妈妈的老家吗?尽管去吧,家里有我。”
淡雅的檀香混着皂角香气,从大哥衣袖间传来。父亲死后,长兄如父。打从进学宫念书、大哥入仕后,他就再没这么被阴去暗抱过,不由双臂回抱,鼻头一酸,差点落泪。
“小妹明日休假吗,我这两天就得走,我同她说几句话。”
“有些难,太后这几天召了盼晴入宫,没个三五日出不来。”
这倒是瑞朝传统。学宫出色、不在今年参考的女学生,殿试放榜后都要觐见太后或皇后,答几个问题受几句激励,大多是提前为将来仕途铺路,算是应了开国皇后鼓励女子求学为官的号令。
不过今天从皇宫走一遭,阴为明早就不觉得面圣是件好事。希望妹妹盼晴别是被自己连累,扣在宫中成了太后手中人质。
“好了,明郎。”大哥揽着他出门,“妈妈等着你呢。咱们呀,好好吃一顿!”
夜色如水,天上几颗星子寡淡无味。
阴为明靠在后院柳树边上,数着星星,怎么也睡不着。厨娘给他备好远行干粮,出来见了、笑道:“二郎不睡呢?”
“睡不着。”
“也是,那荣州不是甚好地方,我呀,跟着夫人从荆州嫁来西京,打小听不少那儿故事!”
“您小时候同我说过啦,山里有瘴气,林里有妖仙,哄小孩的嘛。我懂、我懂。”
厨娘敲他脑门:“嘿!我那是以前看你年纪小、不经吓。这么,我林娘今儿就和你好好唠叨,荣州还有那南楚的传说故事!”
阴为明来了兴致:“行呗。”
话说文祖皇帝开国时——
远了远了。阴为明摆摆手。您这还不如从盘古开天地开讲呢。
厨娘不好意思挠挠头:害,这不是看你感兴趣。行,我就从五年前说。五年前啊,辰王、哎对,就那个嫁去南楚的辰王。唉你看陛下也是真不喜欢这个弟弟,南边蛮子好男风,这辰王哪里是去和公主和亲,不明摆着往虎口送?要我说,兄弟啊就是不能差太多,辰王和陛下,年龄隔了二十好几够做儿子啦!那还怎么当弟弟看。
阴为明敷衍点头:是、是,所以五年前怎么了?
五年前,辰王去南楚求药咧!
“哟,大娘,您这说得不对,辰王十年前就去过回南楚。”
头顶突然冒出个身影,不知道何时趴着个人。乌漆嘛黑,也看不清脸。厨娘以为遭贼,正要喊,那人唰地一声、直接跳下屋檐,稳当当落地,和只猫似的没个声响。他在厨娘面前比个手指:“嘘——啊唷!”
然后就被阴为明冷不丁来了一拳。
等阴去暗披件外衣慌张赶来,阴为明已经压住来人,准备喊厨娘去报官。阴家大哥一眼看见来人那张脸,压在自己弟弟胳膊下,赶紧喊:
“松开,为明、松开!”
阴为明虽不明白,但毕竟是大哥意思,给这位不速之客送了手。不速之客也不生气阴为明打他,笑几声,抢在阴大哥前头开口:“太子侍卫,易简,刚刚多有冒犯了。”
太子侍卫?阴为明狐疑扫他一眼,无奈夜色深沉,手上又没灯,看不真切,只一双褐色眼睛,亮得吓人。
他扭过头,去看大哥,想问他:这人,你同僚?
“原来是易侍卫,”阴去暗轻咳几声眨眨眼,“舍弟没伤着你吧?”
“没、没,说来还是我问题,阴主簿,忘了你家在城东哪个坊,只好摸着屋顶一家家找。”
他一把抓住阴为明胳膊:“得罪,得罪啊。”
现在阴为明算是明白了,这半夜梁上君子是自己大哥同事、东宫属官,太子的人。
“没事。”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易简笑道。但后院没谁同他一起乐呵。他两手一拍,想起什么,摸摸腰间口袋,掏出份手谕:“太子有令,差我与阴小兄弟同行,一同去南楚,替陛下分忧。”
好说歹说从正门送走易简,没让他留宿。阴为明也不知道这太子侍卫怎么如此惦记自家小门小户,还问大哥能不能赏光分间客房,热情得把这当自己屋、好像没什么常识。送走这尊菩萨,阴为明觉着简直无端累一身汗,没有困意也想睡了。
“哎大哥你说这什么人,”他靠在树上打个哈欠,“大半夜正门不走走屋顶。”
“你觉着他怎样?”
“哪方面?长相没看清,拳脚不行,你说这功夫怎么当的侍卫?”
阴去暗没说话,一个劲叹气:“他玩心重,没下狠手。”
这还是阴为明头回见自己素来游刃有余的大哥对一个人如此束手无策。他想了想,干脆半开玩笑逗大哥缓解气氛:“哥你说我要是用陛下令牌拒绝带他去——”
“不行,明郎。”阴去暗突然拔高音调,又很快恢复正常,“相信我,你一定得、一定得带上……易公子去。”
大哥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有言难说,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阴为明不好再继续问理由,反正扯来扯去都是麻烦,还不如干脆同意了先,到时再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