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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腐殖的泥沼 ...

  •   黑暗并非空无。

      它是有质量的,有生命的。它像冰冷厚重的丝绒,裹缠上来,压迫着眼球,堵塞着耳孔,渗入每一次试图呼吸的尝试。踏入森林的瞬间,沉没之城那灰蒙蒙的光线、房间四壁的限制感,竟显得如同一个遥远而温柔的谎言。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腐败的浓汤。那浓郁的气味——腐烂植被的甜腥、湿土的窒息感、未知真菌散发出的如同变质蜂蜜般的甜腻——霸道地占据鼻腔,直冲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和隐隐的恶心。舌头根泛起一股铁锈与泥土混合的怪味。

      低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再是单一的、可辨识的源头。它是无数声音的混合体,叠加、扭曲、缠绕,形成一片永无止境的、令人疯狂的背景噪音。嘶嘶声,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黑暗中摩擦鳞片;咯咯声,像是朽木断裂,又像是牙齿在打颤;呢喃声,模糊得如同梦呓,却带着恶意的粘稠感,擦过意识的边缘。它们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大脑的沟回中生成,无孔不入,无法屏蔽。

      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脚下的腐殖层软得可怕,像某种活物的内脏,正缓慢地、贪婪地吞噬着我的靴子。稍稍一动,就发出一种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在这片无处不在的低语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向整个森林宣告我的入侵。

      眼睛拼命适应着黑暗,但这里几乎没有光。只有远处那些惨绿色的、斑点状的苔藓或蘑菇,散发着微弱、诡异的生物荧光。它们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而扭曲了距离感,让那些扭曲盘结的树干和垂挂的藤蔓在光影摇曳中显得更加狰狞、蠕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与外界冰凉的湿气混合,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敲打,节奏紊乱,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濒死的挣扎,将有限的血液泵入僵硬的四肢。

      向前?后退?

      后退已无可能。那扇门消失了,彻底融入了这片活着的黑暗。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刚刚是从哪个方向踏入的。所有的参照物都在扭曲,都在低语。

      我被困在这里了。

      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喉咙,一点点收紧。呼吸变得愈发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湿毛巾里榨取空气,肺部得不到足够的氧气,开始发出细微的哮鸣。

      试着迈出一步。

      右脚从粘稠的腐殖层中拔出,带起一丝腐败的臭气。落下时,踩到了一段坚硬的东西——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这低语声中尖锐得刺耳。是枯枝?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低头去看。

      低语声似乎因我这微小的动作而产生了变化。它们依旧混乱,但仿佛……更集中了一些。那些嘶嘶声和咯咯声,似乎离得更近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冰冷的好奇……或者饥饿。

      又一步。

      藤蔓擦过我的手臂,湿冷、滑腻,带着细密的、令人皮肤起栗的绒毛。我猛地缩回手,手臂上却已经留下了一道冰冷的湿痕,和一阵轻微的麻痒感。

      视野边缘,一团较大的惨绿色光斑附近,一个扭曲的阴影似乎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凝神看去,却又只是一棵形态怪异、长满瘤节的老树。

      是幻觉吗?还是这森林本身就在呼吸,在移动?

      低语声开始变得具有指向性。虽然依旧破碎,但一些音节似乎反复出现,试图组合成某种模糊的意涵。

      “……不该……来……” “……新鲜……气味……” “……留下……成为……” “……树根……养分……” “……看见……你了……”

      这些碎片化的词句,混合着非人的噪音,直接钻进脑海,试图撬开意识的缝隙。我用力甩头,试图驱散它们,却只让眩晕感更加强烈。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

      压力。无处不在的压力。不仅仅是空气的粘稠和黑暗的沉重,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森林都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子宫,正在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将我同化,吸收。每一口呼吸,都在将这片森林的腐败气息吸入体内;每一个声音,都在我的头骨内留下回响;每一寸皮肤,都感受着那冰凉的、窥探的湿气。

      我感觉自己正在被稀释,正在失去边界,正在成为这片低语黑暗的一部分。

      绝望开始滋生,像冰冷的霉菌,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脚步变得踉跄,不是因为障碍,而是因为意志正在被这无孔不入的压抑所瓦解。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一空。

      不是踩到坑洞,而是脚下的腐殖层突然变得异常松软、深邃。整只脚毫无阻碍地陷了下去,直至小腿肚被冰冷粘稠的物质包裹。

      我惊骇地试图拔出脚,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着,下沉的力量大得惊人。那冰冷的、腐烂的物质紧紧吸附着腿部,产生一种可怕的吸力。

      恐慌彻底炸开。

      我挣扎着,另一只脚勉强支撑身体,双手胡乱地向周围抓去,只抓住一把湿滑的藤蔓和冰冷的树叶。腐殖层下的东西……仿佛活了过来。

      挣扎是徒劳的。每一次用力,只会让那冰冷、粘稠的腐殖层吸附得更紧,像无数张贪婪的小嘴,吮吸着腿部的热量和力量,同时将更刺骨的寒意注入我的血液。肺部疯狂地攫取着空气,但那富含孢子和腐败气息的粘稠气体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氧气,只带来更多的窒息感和眩晕。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扭曲的色块,像是大脑在缺氧下的抗议。

      低语声变了。

      它们不再仅仅是环境噪音。它们开始……贴合。

      那些破碎的音节、嘶嘶声、咯咯声,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编织成我自己的思绪。或者说,它们劫持了我思维的频率,用我的“声音”在我颅内说话。

      (一阵湿滑的蠕动声,像是苔藓在石头上生长) “…动不了…理所当然…本来就不该动…”

      (枯枝断裂的脆响,叠加着细小的、像是昆虫颚骨摩擦的声音) “…挣扎…可笑…看看你…多么无力…”

      (深沉的、泥土翻涌的咕哝声) “…成为一部分…就不痛了…安静…向下…很安静…”

      这不是听到的。这是直接浮现的“想法”,带着外部低语的纹理和温度,冰冷而粘腻地覆盖了我原有的意识。我的恐惧、我的绝望,被它们精准地捕捉、复制,然后扭曲、放大,再塞回给我,变成一种异化的、充满恶意的自我谴责。

      现实感开始剥离。腿深陷泥沼的触感依旧清晰,但那感觉变得遥远,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别人的不幸。更真切的是颅内那场疯狂的、自我吞噬的思维风暴。我知道我在下沉,但“知道”这个事实本身,也变成了低语声中的一个嘲讽的音节。

      时间感彻底扭曲。一秒被拉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个绝望心跳的间隔都充满无数破碎的、诅咒般的“思绪”。同时,又好像已经在这里挣扎了永恒之久,久到身体正在失去形状,与冰冷的腐殖质交换分子,久到那些低语声仿佛从开天辟地之初就已存在,而我只是刚刚开始“听”懂。

      (一阵尖锐的、像是玻璃刮擦岩石的声音) “…他们看着…都在看着…笑你呢…”

      谁?谁在看?我猛地抬头,瞳孔在黑暗中疯狂搜索。那些惨绿色的光点仿佛在旋转,组合成无数只冷漠、讥诮的眼睛图案。扭曲的树干后,阴影蠕动,仿佛藏匿着无声嘲笑的人群。没有面孔,没有形体,只有那种被注视、被评判、被否定的强烈感觉,像冰针一样刺穿皮肤。

      被害妄想。它不再是一种感觉,它成了唯一的“现实”。

      (潮湿的、如同耳语般的吐息声,直接响在耳道深处) “…错误…一切都是错误…存在即是错误…”

      自我价值被彻底碾碎。挣扎是错误。呼吸是错误。存在本身,成了这片森林唯一无法容忍的、需要被清除的瑕疵。一种深切的、令人作呕的羞耻感涌上来,比腐殖质的恶臭更浓烈。我不配光,不配空气,只配在这冰冷的黑暗中被无声地分解、抹除。

      意志彻底瓦解。抵抗的念头消失了。手臂无力地垂下,不再抓挠那些湿滑的藤蔓。让它们吞噬吧。让这冰冷的寂静包裹吧。这或许才是正确的、唯一的归宿。思维变得迟缓、粘滞,像冻住的蜂蜜,最后只剩下一个不断重复的、单调的碎片:

      (单调的、水滴落入深潭的声音) “…没意义…没意义…没意义…”

      就连恐惧本身,也开始褪色,被一种巨大的、虚无的疲惫所取代。身体还在机械地、微弱地试图呼吸,但“我”正在消散,被同化,成为这片低语森林思维网络中的一个痛苦节点,一个即将被消化吸收的养分。

      下沉。继续下沉。寒冷已经蔓延到了大腿根部。像一种冰冷的麻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思维泥沼的最深处时——

      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重重混沌。

      不是低语。不是腐烂的声音。

      是……编织的声音?

      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摩擦声。像是某种坚硬的丝线被缓慢而有力地拉扯,穿过某种孔洞,经纬交错,发出稳定而规律的……

      …窸窣…沙…窸窣…沙…

      这声音太小了,太远了,几乎被疯狂的低语和自身的心跳淹没。

      但它存在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的节奏,存在着。

      它不属于这里。它不属于这片吞噬一切、否定一切的思维泥沼。

      我的眼球,几乎凝固了,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向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森林更深处的、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非绿非蓝的、冷白色的光,正在规律地明灭。

      伴随着那窸窣…沙…的编织之声。

      一下。又一下。

      像一颗冰冷、遥远、却仍在固执跳动的……

      ……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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