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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日子像浸了水的旧报纸,一天天糊在一起,沉甸甸地往下坠。林皓依旧大部分时间陷在沙发里,或是对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发呆。阳光好的时候,灰尘在光柱里缓慢舞动,像无数渺小的、无望的生命。我趴在他脚边,地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我的肚皮,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液与沉寂的味道。白川的倒计时在我脑子里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得我心脏发紧。

      我必须找到更锐利的东西,能凿穿这潭死水。

      我的鼻子现在灵敏得不可思议。能分辨出隔夜外卖的酸腐,能追踪到窗外飘来的某一缕特定花香,也能从这公寓陈旧的空气里,剥离出那一丝几乎消散的、属于过去的金属气息。

      是吉他拨片的味道。林皓以前总习惯性地把玩它,那上面浸满了他的指纹和一种独特的、微甜的金属氧化物的气味。它不该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站起来,假装无聊地在地板上踱步,鼻子贴近每一个缝隙,每一处家具与墙壁形成的阴暗角落。沙发底下只有滚落的药片和积灰。书架背后塞满了无用的旧杂志。我的爪子踩过散落一地的乐谱,那些曾经跃动的音符如今像死去的蝴蝶,僵卧在尘埃里。

      焦虑像小火,慢吞吞地燎着我的五脏六腑。一年。一年太短了。

      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极微弱的气流,从靠近阳台的窗帘后面拂来。那里有一个狭窄的缝隙,通往窗帘杆与墙壁之间那个无人问津的、被遗忘的空间。

      我挤过去,厚重的绒布窗帘蒙住了我的头,世界瞬间变得黑暗而窒息。我艰难地探入脑袋,鼻腔里全是灰尘和螨虫的尸体味。我伸出爪子,在一片粗糙的墙皮和蜘蛛网之间笨拙地摸索。

      然后,指尖——或者说,爪垫——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光滑、边缘锐利的小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小心翼翼地用牙齿衔住它,退了出来。重见光线下,那枚小小的、水滴形的黑色拨片就躺在我舌头上,反射着窗外投入的微光。上面还残留着极其淡薄的、属于林皓指尖的气味。

      就是它。他曾用它在无数个夜晚拨动琴弦,为我弹唱那些只属于我们的歌。歌声有时清朗,有时温柔,总是带着能熨平我一切烦躁的魔力。

      我叼着这枚小小的钥匙,转身走向沙发上的林皓。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空茫,仿佛灵魂早已逃离这具疲惫的皮囊,去了某个我无法抵达的荒原。

      我走到他垂落的手边,仰起头,用湿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

      他微微一颤,目光迟缓地聚焦,落在我身上,带着被打断后的茫然。

      我松开嘴。

      那枚黑色的拨片,“嗒”一声轻响,掉落在他的掌心,触碰到他清晰的生命线和爱情线。

      他整个人僵住了。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突然出现的拨片上,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块塑料,而是一枚从过去射来的、灼热的子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腹摩挲着拨片光滑的表面,然后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后变得粗重起来。胸腔起伏着,那层覆盖在他眼眸上的、厚厚的灰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开了一丝裂隙。裂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是惊愕,是困惑,是一种……被强行从冰封中唤醒的、尖锐的痛苦。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得让我心脏绞紧。那里面有质问,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探寻。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我无法回答,只能用力地摇动尾巴,用脑袋去顶他的膝盖,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期待的咕噜声。看着他!林皓!看看它!想起它!想起那些声音!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掌心那枚小小的拨片上。他的手指开始颤抖,非常轻微,却无法控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拢手掌,将拨片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地、梦游般地站起身。

      他走向客厅角落。那把原木色的吉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标本,静静倚靠在墙边,琴箱上落满了灰尘,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在吉他前蹲下,伸出手,指尖掠过琴颈,拂开一层细密的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又蕴含着巨大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他拿起吉他,抱在怀里,灰尘被惊动,在阳光里纷乱地飞舞。他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那个动作熟悉得让我鼻尖发酸。他低头看着琴弦,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退缩回那个壳里。

      终于,他右手抬起,那枚黑色的拨片被他紧紧捏在指尖。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又缓缓吐出。那气息里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拨片落下。

      “铮——”

      一个干涩、喑哑、走了调的琴音猛地迸出,像一块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刺耳地划破了公寓里凝滞的空气。那声音难听得让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手指像被蜇了一样猛地弹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那个丑陋的音符还在空气里嗡嗡作响,嘲笑着他的生疏和遗忘。

      我的尾巴垂了下来,不安地扫着地板。

      但他没有放下吉他。他只是停顿了片刻,再次深吸一口气,又一次将拨片抵上了琴弦。这一次,动作更慢,更迟疑,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

      他尝试着按下一个和弦。手指笨拙地在琴颈上寻找着记忆中的位置,按得并不实在,发出的声音依旧浑浊、散乱,像一盘散沙。

      可是,就在这一片杂乱无章的音符里,某一个瞬间,某一个被偶然正确按压的品位,振动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旋律片段。

      那是我和他都无比熟悉的,他曾经为我写过的一首歌的前奏。只有半句,破碎得几乎听不出来。

      但这半句,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他凝固的情感中枢。

      他的手指猛地停住,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剧烈地一震。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虚空,瞳孔微微扩散,仿佛正透过面前的空气,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不复存在的场景。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影子对话。

      然后,毫无预兆地,大颗的泪珠毫无声息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沿着消瘦的脸颊滑下,滴落在积灰的琴箱上,留下深色的、圆形的印记。

      他没有擦拭,也没有哽咽。只是任由泪水安静地奔涌,仿佛这具身体除了流泪,早已失去了其他表达悲伤的功能。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琴弦,看着自己颤抖的、按在品位上的手指。那枚拨片在他指间反射着泪光。

      他不再试图弹奏完整的旋律,而是用拨片,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划过那根最低沉的第六弦。

      “嗡……嗡……嗡……”

      单调、沉重、绵长的低鸣在房间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不像音乐,更像是一种原始的、来自胸腔深处的哀鸣。每一次振动,都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也敲击在我的灵魂上。

      他就这样,抱着吉他,流着泪,制造着这令人心碎的单音。阳光落在他濡湿的睫毛上,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枚拨片,像一把微型的钥匙,似乎没有打开音乐的大门,却意外地撬开了一道宣泄的缝隙。深埋的悲痛找到了一个出口,伴随着这单调的弦音,缓慢地、无声地流淌出来。

      而我,只能卧在他的脚边,用身体紧紧贴着他冰凉的脚踝,在这沉重而悲伤的嗡鸣声里,仰头看着他。

      希望和心痛像两股绞紧的藤蔓,缠绕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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